“博士並不是危言聳聽,恰恰相反,這也是我的憂慮。”胡亥用手指在禦案上胡亂的勾勾畫畫著,“我可能比博士更進一步,我認為在一兩個月內山東就可能生亂。”


    “陛下真明君也。”叔孫通暗暗鬆了一口氣,原來皇帝居然也看到了這一層,本來還生怕自己胡言亂語惹皇帝不快呢。


    他哪裏想得到,這位皇帝已經在山東轉悠過幾個月。


    “所以陛下,現在能做的主要是兵事方麵,如何布局鎮壓山東之亂。陛下停建陵寢和宮室,可釋出大批人力與財力,轉而用於兵事。當然,挽迴民心也非常重要,可與平亂同時推進。隻是……臣……”他欲言又止的望了望殿內的內侍和宮人。


    胡亥看了看叔孫通的眼神,對姚展和芙蕖等人揮了揮手,他們馬上帶著內侍和宮人走出大殿。


    “博士繼續說吧。”


    “陛下,臣剛才也說過,陛下朝臣皆為始皇帝時老臣。老臣的優點是忠君體國,但老臣也有一項弱勢,就是思維已成定勢,完全按照始皇帝治國的理念執行並深入內心。大秦一向以法立國,平靖六國後推秦法於天下。然則,秦法是針對悍勇的老秦人所定,並不一定適用全天下的庶民。法無定法,因時而製。所以臣妄言,大秦到了應該再次變法的時候了。”


    “嗯?”胡亥抬頭盯著叔孫通,“那麽博士的意思,大秦應該如何再次變法呢?”


    叔孫通對皇帝已有較良好的感官判斷,因此並不畏懼胡亥的凝視,依舊侃侃而談:“法家使秦強大,但未能使秦富強。秦之強大,是通過集權、重役、重賦,聚財於國而實現的。直到今日老秦也沒有強大的氏族出現,就是例證。秦國的貴族貴而不富,也是因此。此法於七國爭戰時是強國之法,但於海內一統時,則民不富而生怨懟,無戰爭之憂,則恨皇室之奢了。所以,此時就應改苛政為德政,輕徭薄賦,藏富於民,民安則天下平。”


    “哦,就是實行孔孟之說的仁德之政啦,你倒還真是孔門之徒啊。”胡亥帶著揶揄的神情笑了起來,“你所說的不無道理,法家之道或許真的不太適合當今天下歸一的情況,隻是孔孟之仁德治世也許還不是時機。我以為,需要天下安定、百姓皆穩而富足時,才是施仁德之法之時。仁德需要教化、需要平穩的時局。現今七國戰亂平息才十年,你也說我大秦未使民富,仍然重役重賦,這一狀態下是沒法教化百姓的,何況現在戰亂即將再起。”


    叔孫通確有趁此時機,遊說皇帝走孔孟之道的想法。不過聽皇帝這樣說,也未嚐沒有道理。現在皇帝一方麵需要備兵備戰以防山東動亂,另一方麵也要在戰亂平靖之後讓整個天下把神經放鬆下來。


    “博士認為,無為而治如何?”


    叔孫通正在想是不是要向皇帝推薦黃老學說,不想皇帝倒搶先了。


    “陛下,無為而治確實可以營造一個寬鬆自在的環境,但無為而治並非放任。”


    “我知道,無為而治也要有法可依,否則天下亂矣。無為而治的律法,總要適合博士剛剛所言富民的目的,民為重、君為輕啊。不過如此一來,朝堂之上,就需要有新的麵孔、新的思想。”


    “陛下明鑒,臣也是此意。”


    胡亥在禦案上敲了幾下手指,這是他穿越之前就有的習慣:“大秦舊臣隻知秦法,如果更替朝臣,必將從山東選任。我記得孔子有句話叫做‘舉直錯諸枉(提拔正直無私者,擱置邪惡不正者)’,這‘直’不好選啊,博士遊曆各方,閱人多矣,可有推薦?”


    “這個……”叔孫通略有遲疑。


    “這個人選需從六國人中選,了解六國百姓需求。但這個人選又不能是對老秦有深仇者,有深仇者或是不應召,或是反成遺族耳目。需要那種不願再起戰亂、以天下黎民生計為重者。”


    “臣一時尚無法權衡,陛下可容臣思幾日?”


    “可。不過我所需要的不光是這種經世之才。現在你我都認為山東必亂,如何讓亂局對黎民生計影響最小是當務之急啊。所以,我還需要軍爭之才、雄辯之才。另外,山東如亂,隴西與北地外夷會不會蠢蠢欲動趁火打劫呢?”


    “陛下如需策士,臣可推舉一二。至於抵禦外夷……”叔孫通又有些遲疑。


    胡亥也不插言,輕敲著禦案等著他思考。


    叔孫通思索了一陣,終於說:“七國時,受外夷騷擾者莫過於秦國和趙國,秦國用王翦,趙國用李牧,皆一時之上選。現今大秦北地由將軍王離鎮守,應可保無虞,但如山東亂,陛下或會將王離調迴平亂,則北疆空虛。臣思在三,冒昧推舉一人,隻是要看陛下是否願用。”


    “卿言秦趙兩員上將為王翦和李牧,王離為王翦之孫,卿莫不是要舉李牧之孫?”


    “正是,陛下放眼天下,臣下歎服。臣要舉薦的正是李牧之孫,李左車。臣曾與之相談,此人甚好謀略,也深恨北夷,常以自己無法效先祖驅逐胡虜而為憾事。”


    “我沒什麽不願意用的道理,關鍵在於,此人是否願為我用。”胡亥口氣裏帶出了期冀。


    “如果陛下誠意相召,臣願為陛下說服李左車。”


    “誠意嘛,朕誠意十足。”胡亥猛地站了起來,走了兩步,迴頭對叔孫通說:“你可以告訴他,如果他願意助朕抵禦胡虜,朕可將代郡和太原郡交與他,封他為代王亦無不可。他要不願與故六國反秦者為敵,朕也不會令他去與趙地反叛者作戰。”


    叔孫通聽到這話,挺直了身軀大禮參拜:“陛下如確有此意,臣定完成陛下之願。”


    胡亥坐下來,“博士剛剛還說能為我找到一些策士?”


    “臣確有此說。”叔孫通拱手言道:“臣實不願山東亂局過大而傷民過重。所以臣還有一議,即收山野遊俠入軍中,免為作亂者所用。”


    “此議大善。卿還有何議?”


    “呃……臣確實還有一議。”叔孫通頓了頓,“由於山東徭役過重,有不少因觸律法而逃逸山林巨澤之人為匪。陛下可擇而用之,也是可使其免為他人利用。隻是用此類人與秦法相抵觸,陛下率先違律,會受到朝堂上……”


    “這確實是個難辦的問題,朝堂之上堅持理想之臣不在少數。”胡亥想了想,“對此類匪人,博士可有什麽見解?”


    “臣所知山澤之匪不多,遊曆間所接觸過的也就僅會稽桓楚、昌邑(今菏澤巨野縣)彭越、芒碭劉季。桓楚乃楚人,與故楚遺族項梁項籍叔侄交好,陛下難以招攬。劉季亦為楚人,此人雖任過亭長,實一痞賴耳,且勢力目前不顯。臣以為,昌邑彭越可用。其非深仇大秦者,為匪更多是求財求存。此等人如果能化匪為軍,變匪為官,必願投效。”


    這倒不錯,叔孫通舉了三匪,自己就見過了倆。


    “那麽博士所說策士……”


    “臣可舉策士有三,為故楚陸賈、故魏蒯徹和陳留酈食其。”


    胡亥急速的思索著,手指也急速的在案頭敲擊著。


    叔孫通沒有再說話,看著眼前的皇帝,突然醒覺到,自己似乎自從入殿後就沒把這個十二三歲的皇帝當做少年看待,想到這裏驚出一身冷汗。現在這麽年少就是這麽強大的思維,這要假以時日,豈不又是一個始皇帝一樣的人物?眼中的敬畏之色油然而生。


    “這樣吧,我要勞煩博士一番,去給我做個說客。”胡亥的神態從深思轉為從容:“我給你派遣安車(四麵透風坐著的車)一乘、輜車(帶篷帶頂可以睡臥的車)兩乘,甲士三十,黃金三百鎰,你明日就啟程往山東為我招攬你所推介之士。策士每人可贈金十鎰來鹹陽,李左車應無需贈金,但若其需,亦可贈程儀。主要是彭越,既因求財而為匪,賜金兩百鎰則可安其心。剩下的,卿做路費吧,毋須繳還了。”


    “陛下,”叔孫通拱手道:“臣去遊說責無旁貸,但臣也不保是否可成功。配以甲士……”


    胡亥笑了:“不要你保證成功,相信博士自會盡力。至於甲士,你是否以為這是朕用以監視於你?我向你保證,你就算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逃走,他們也不會追緝於你,就是配屬來保護博士的,山東不平靖啊。”


    胡亥繼續帶著玩味的表情對叔孫通說,“如果博士真的逃離,我會詔令所有郡縣查緝叔孫通,然後遣六轡兵車五乘。博士認為,這些兵車用來幹什麽呢?”


    叔孫通也笑了,“陛下想必是要將臣車裂於當場吧。”


    “然也。”胡亥站起來走下丹陛,“博士,盡力而為吧。我會命那些甲士完全聽命於你,你可讓他們改換裝束充為家臣等等,隨博士自行安排。如果博士能招攬到李左車,就是大功一件,可提爵。再招攬到彭越、一二策士,比照軍功可再提爵一等,朕這裏不乏重臣之位給你留著。”


    “臣必盡全力。”叔孫通稽首而拜。


    秦二世元年六月十七日。


    大朝會之後,趙高府。


    趙高坐在書房裏,陰沉著臉。


    屋外,府內婢仆們來來往往、雞飛狗跳的在收拾一應物品準備搬家。屋內,趙成、閻樂、閻央這幾個陰謀參與者,一臉頹然的坐在那裏。


    閻樂遲遲疑疑的向趙高問道:“外舅,詔令我等五日內離開鹹陽赴會稽就任,這局勢,就無法扭轉了?”


    趙高差點兒拿幾案去砸他,這忒麽調包皇帝殺全家的事兒,皇帝都沒動劍抹你的脖子,還想扭轉?你忒麽長的豬腦子啊。


    “扭轉?且不說夷三族,未殺我等一人就是天大的帝恩,你還貪心鹹陽官位?先去會稽郡。如果我等真能把會稽郡治理妥帖,也許,還有迴鹹陽的時候吧。”


    趙成咬牙切齒的說:“大兄別總往好處說。我等一旦離開鹹陽,過些時日誰還記得我等?我們已經被從朝堂上拉下來了。想大兄與李斯,同為皇帝重臣,大兄被貶謫到會稽郡,李斯雖不再任丞相,卻被尊太師仍留鹹陽還賜六國宮一座,他的兒子也被調迴任廷尉,這對照差異也太大了。還有那個馮去疾,當丞相直接封定內侯,食邑四千戶啊。”


    “為兄太心急、也太大意,”趙高沮喪的說,“想著這事兒絕對不會有錯失,結果,皇帝居然……唉,某本想皇帝既在我等之掌握,且不急,積累一些力量慢慢把李斯擠出朝堂。你們就不必羨妒李斯了,皇帝拿下李斯,不過是為了拿下為兄還要不使皇室丟臉的配合舉動,說起來李斯才冤。而且,李斯一向岸然之姿以朝政為重,為人處世又不私下交結自己的勢力,皇帝必然優容之。”


    屋內所有人都打了個寒顫。


    “那我們也隻能先去會稽郡了。”閻樂垂頭喪氣。


    “陛下也算恩典,閻樂任郡丞、趙成任郡尉。”趙高稍稍提了提精神,“沒把我等都車裂於市,一郡軍政皆在我等之手,也是大秦異數了。陛下諾大的恩惠施予為兄,我等實在不應再作非分之想。”


    “大兄,”趙成壓低了聲音說道:“聽聞山東各郡可不算安寧啊,已有匪患多處。我們這次前往會稽郡,拖家帶口的還有財貨幾十車,要是遇匪……”


    趙高一怔,“這確實是一件麻煩。不過,那又能如何?要是為兄去向陛下奏報山東匪患嚴重,望陛下派兵隨扈,不是直接把腦袋伸到陛下的劍下等著砍?”


    “大兄,我等可隻帶細軟之物,那些粗重玉木大件就不必帶著了。會稽郡主官均為我等,到時候還怕沒有擺設?”趙成有些肉疼的嘬了嘬牙花子,“皇帝也並沒有收迴大兄的府邸,那些東西就還放在這裏,也不會長腿跑掉,這是其一。”


    他轉向閻樂,“兄婿這半年多為鹹陽令,對遊俠遊民、雞鳴狗盜之徒也多有結交,原本是為大兄以後不時之需而備,現在該是用到他們的時候了。”


    閻樂咬牙切齒的說:“那幫東西要知道外舅失勢,小婿真不敢保證還剩下幾人。不過,應該還是會有一些忠義之人留下的。外舅,是否可以給這些人封官許願,在會稽郡給他們一些職司?”


    “你盡管放手去辦。”趙高環視了一下屋內幾人,“你們每個人如果有此類已結交的遊民,不妨都加以使用。最後看一下能湊出多少人手,若還有不足就直接雇傭一些。”


    “前段時間,外舅曾言說會稽郡守殷通曾捕到故楚遺族項梁,外舅不是還發文命其盡速解赴鹹陽。現在……”閻樂望著趙高。


    趙高長出一口氣:“有人傳言,殷通和項梁本為好友,項梁如若押至鹹陽必死,所以殷通一直找各種理由拖延。此番殷通調離,不知會不會……”


    趙高突然對趙成說,“你別等著大家一起上路了,你明日即帶我等的任職詔令先行一步,到會稽把牢獄接收過來,把項梁控製起來。我等後日啟程。”


    “大兄的意思是扣住項梁,然後借其勢力,脫離……”趙成迴頭看著閻樂,“你提此事是否也是此意?”


    “此話隻限於我們幾人知道。”趙高陰鷙的說:“為兄並不想再被人說成據地謀逆,而且以一郡之地對抗老秦虎狼,毫無勝算。但某也需要預留一個退路。”


    他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外麵忙碌的人流。“先把會稽郡牢牢地控製在我等手中,皇帝既然容我等任要職,怎麽也不能辜負了陛下啊。”


    他冷笑一聲:“我等悄悄加增稅賦,迫使富戶出資,建立一支不為人知的私兵。如果皇帝把我等貶出鹹陽隻是第一步,後麵還繼續打壓我等,那時候除了我們自己的力量外,就可以通過項梁,號召故楚遺族。彼時,就不是僅僅隻有一郡之地的勢力了。”


    “可是大兄,”趙成雖然覺得趙高的想法是正確的,但一想鹹陽到會稽有三千五百裏以上的路途,心裏就想罵娘。問題是趙高的娘也是自己的娘,還真沒法罵。


    “鹹陽到會稽三千多裏,大兄以為仲弟要以什麽速度趕到會稽方才合適?”


    趙高想了想,“我們都從武關道到南陽郡,然後從樊城登舟經由漢水直下江水,再由江水前往會稽。我昨日查過,鹹陽到樊城一千二百裏,你帶人雙馬每日行百裏以上,爭取十日抵達。然後換乘輕舟。樊城到會稽吳縣水道五千裏,輕舟每日可行三百裏,十五日到十七日可達,這樣二十五日到三十日左右即可到吳縣。”


    “你陸路辛苦一些,登舟後再好好休息吧。我等後日上路,陸路一日走六十裏已是極限,加之水路需用大舟,估計會比你晚到十二到十五日。”他拍了拍趙成的肩膀:“讓你這麽跑我也不忍,但事情就是這樣,所以你隻能多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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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台街,鹹陽最富有而繁華的高端商業場所。


    章台街位於章台宮前,章台宮是始皇帝後期處理政務的主要宮殿,在渭水以南,與胡亥現在處理政務的鹹陽宮隔水相望。在始皇帝時代,章台街是大臣們上朝下朝都要走的一條街,是從章台宮門通往鹹陽城裏市區的大道。由於每天人來車往,慢慢地各種店鋪就應運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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