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罵聲,哭泣聲和火燒木頭的聲音交雜在一起,淹沒在熱浪中。等到崔昀笙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不顧一切地往崔府裏衝,魂不守舍,仿佛行屍走肉。


    身子被鄰居的張大嬸死死抱住:


    “崔姑娘!你可千萬別做傻事啊!那裏麵燒成這樣,你進去絕對會沒命的!”


    她抖如糠篩,嘴裏發出小獸一般絕望的嘶鳴。


    直到聞到了血肉燒焦的味道。


    一隻看不出來形狀的東西,艱難地從倒下的火梁縫隙裏爬出來,毛發焚燒的味道刺鼻至極。那東西一片模糊,焦黑中露出零星的白色,歪歪倒倒,沒能走到她腳前。


    轟然倒下,腥臭刺鼻。


    崔昀笙失了聲音,怔然望著那東西上麵的一串小鈴鐺,是她當年親手選的。


    雪哥兒……


    張大嬸的嘴急切開合,說了什麽她卻一個字都聽不到了。


    ……


    崔府滿門,沒一個人逃出來。


    照顧陪伴崔昀笙那麽多年的哥哥姐姐們,親手養大的雪哥兒,爹攢了一輩子的家私,她此生所有快樂無憂的記憶……


    全都和這座住了快十年的家,一起沒了。


    她跪在崔府麵前,磕了三個頭。


    愧於這二十幾條因為崔府變故而被連累的性命。


    不知道過了多久,崔昀笙木然地抬起頭,無神的雙眼已經流不出眼淚,心頭更是一片荒蕪。她不知道此時此刻應該何去何從。


    到最後,拒絕了張大嬸的收留,把簪子藏在袖口,一步步朝著大理寺走去。


    她要去給爹收屍。


    還沒走到半路,卻見一輛馬車徐徐行來,最後停在了她的麵前。


    “是崔衡崔大人的女兒,崔昀笙姑娘嗎?”馬車裏傳來一道陰柔的聲音。


    崔昀笙握緊了簪子,防備地盯著車簾後,草木皆兵,做好了轉身就逃的準備。


    駕車的侍從把她的臉對著手裏畫像看了又看:“公公,是她!”


    “咱家是太後宮裏的,奉太後懿旨,接崔姑娘入宮,見她老人家。”


    “……”崔昀笙炸了眨眼睛,沒能反應過來。


    太後?入宮?太過遙遠的詞語,和她崔昀笙和崔府八竿子都打不著,太後為什麽要見她?


    “請吧。”駕車的人不耐煩了,掏出個宮裏的牌子示意她看,“太後要見的人,就算馬上就死了,閻王爺也得等一等呢!”


    半個時辰後。


    崔昀笙坐在馬車裏,側耳聽著車輪駛過一道道宮門的動靜,和那些守衛們恭敬的行禮聲,心中又怕又驚奇。


    她本害怕,可她一個孤女,這些人要害她,直接動手就行,何必還多此一舉地搬出太後的名義?


    可見這位大人物是真得要見自己。


    下了馬車,膽戰心驚地走過高高的台階,不知其數的宮庭,崔昀笙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更不敢抬頭打量,唯恐冒犯天家威嚴。


    金扉禦闕,翠幄凝煙,衣香鬢影,如夢如幻。


    “這就是述雲的女兒?”


    珠簾另一端,一道慵懶的女聲飄了出來。


    “民女崔昀笙,拜見太後娘娘。”崔昀笙拚命壓抑惶然,一絲不苟地行禮,嬌小身軀瑟瑟發抖,心中更是驚訝,太後怎麽會知道她娘的閨名?


    “抬起頭來。”


    崔昀笙照做了,眼睛隻敢盯著地麵。


    “好模樣。”女聲裏含了笑意,“你很好,過來吧。”


    昀笙膝行著挪到了珠簾後。


    “哀家和你娘是閨中舊友,隻可惜她去得早。沒想到一眨眼,她的女兒都這麽大了。”太後的聲音帶著淡淡的惆悵。


    “你爹已經自盡,以後你就是孤身一人。女兒家平生多艱,看在故人的份上,哀家可以給你個庇佑。”


    崔昀笙抽噎著給太後磕頭:“昀笙多謝太後娘娘恩澤!”


    “娘娘若有用得著昀笙的地方,昀笙定當萬死不辭!”


    太後的目光輕飄飄落在她的臉上:“哀家聽說,你的身子,和你娘一樣?”


    “……”


    原來是這樣。


    難怪尊貴的太後娘娘會專門找上她。


    她娘從小便嚐遍百草,萬毒不侵。


    生下她之後,也是如此。一般的毒藥,用在她的身上,都不起作用。


    但同樣的,治病的藥,尋常也醫治不好她。


    所以這麽多年以來,爹精心護養著她,生怕她受到一絲半點的傷害。


    太後收留她,是想做什麽?


    見她神色倉惶,太後笑了一聲,沒有追問:“萬死不辭就不必了,之後自然有用得著你的地方,先好生養著吧。


    碧微,帶她下去。”


    “是,娘娘。”


    崔昀笙露出遲疑之色。


    “怎麽了?”


    “民女蒙受娘娘大恩,已經是畢生之幸。隻是亡父隻有我一個女兒,還求娘娘垂憐,允民女……見亡父最後一麵,為他收殮。”


    太後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可憐你一片孝心,高明泰,領她去大理寺。”


    “多謝娘娘!”


    崔昀笙滿眼感激涕零,仿佛太後是再生父母。


    高公公卻道:“娘娘,崔衡死狀可怖,又是自盡。按照大理寺的行事手段,此時應該已經把屍體燒了。”


    崔昀笙一陣眩暈,聽得肝腸寸斷。


    “無論如何……還請娘娘允我為爹爹……送最後一程。”


    上了馬車,崔昀笙忍了許久的眼淚,才吧嗒吧嗒掉下來。


    經曆這麽多,她不會還天真地相信別人無緣無故的好意,但要做棋子,總要有棋子的覺悟。


    太後,在梁京是一個符號,比皇帝更加讓人戰栗的符號。


    剛剛自己若是露出半點不願,隻怕都走不出殿堂半步。


    爹死得蹊蹺,要想報仇,一無所有的她,必須死死抓住所有遞來的繩子。


    哪怕那根繩子,其實是毒蛇。


    昀笙掀開車簾,看到了夜色裏茫茫一片的宮城,忽有所感:


    往事不可追,她未來人生的很長一段時間,怕不是都在這天底下最精美的牢籠裏了。


    梁京,一處鮮為人知的宅院裏。


    濃稠血氣,飄滿廳堂。


    一個青年坐在太師椅上,伸出赤裸的胳膊,額角沁出汗珠,浸潤鬢角,因為劇痛而緊咬著唇角。


    不是別人,正是大梁北邊的定海神針,統領北定軍的宣平侯,謝硯之。


    府醫戰戰兢兢地給他上藥,看到那深可見骨的傷口,和翻開的血肉裏溢出的烏黑液體,表情比他的更難看。


    “主子!”


    一個侍衛急匆匆趕來,跪地而拜,表情比雙股打顫的府醫還要難看。


    “剛剛秦府傳來消息,說崔姑娘……不見了……”


    聞言,青年睜開眼睛,幽潭古井,灼灼生華,濯如春月柳的容顏,因為這雙眼睛平添了冷峻之色。


    “不見了?”他一字一句,“那麽大一個人,你和我說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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