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大有深深看向寧辰,那雙渾濁的雙眼看上去無比複雜。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片刻後,他突然站起身,後退兩步。


    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寧辰麵前。


    他的語氣無比堅定,似乎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陛下,老臣在此立誓,接下來的路無論多難,無論還有多久,老臣必當全心全意,陪陛下一同走下去!”


    寧辰見狀,心頭一暖,視線也不自覺地模糊了起來。


    “愛卿快起,不必如此……”


    寧辰艱難地坐了起來,毫無血色的臉上動容不已。


    他深知,這副九歲的身體,隻怕是堅持不了多少時間了。


    雖然老夫子之前給他吃了那顆不知來曆的保命藥丸,但這段時間他自己也能明顯感覺到身子越來越差。


    再加上這兩天因為奏折與江南決堤的事情,他根本就沒好好休息過。


    所以再次毒發吐血,他並不意外。


    上一世的無數經曆讓他早已對生死麻木。


    他不怕死,就怕他死了,對手還瀟灑地活著!


    隻要是敵人,就算是死,他也要拉著對方一起下地獄!


    這便是他最大的原則。


    如今,太後等著他毒發身亡,宰相宋國忠逼著他乖乖就範,受其控製。


    所以他必須牢牢留住以範大有為代表的這些人的心,讓這些人全身心為自己效命,助自己盡可能安全地鏟除那些對手。


    當初和老夫子密談後,他也打算慢慢利用內政來加強集權,加強對朝堂的掌控,進而一步步慢慢對付宋國忠與太後。


    因為隻有如此,才能平穩的實現權力過渡。


    慢工出細活的道理他當然明白。


    可這次吐血讓他意識到,自己或許等不了那麽長時間了。


    既然如此,那就放開手腳,痛痛快快地去幹!


    就算自己日後真的不能振興大寧,不能雪恥大金。


    但最起碼,拉著太後與宋國忠一同下地獄還是很有把握的!


    “範大人,現在可以把你整理的奏疏拿給朕看了吧?”寧辰勉笑道。


    範大有終於不再猶豫,從懷裏掏出自己苦心整理好的改革舉措。


    但剛要呈給寧辰,他又縮迴了手:“陛下,老臣念給你聽吧……”


    “大寧之弊,積重久矣!”


    “賦稅、田地、人口、軍隊、乃至朝政,方方麵麵都需要革新!”


    “而老臣以為,首當其衝的便是賦稅……”


    “正所謂苛政猛於虎,如今我大寧的苛捐雜稅繁多,百姓早已苦不堪言,普通辛辛苦苦一整年,最後卻連基本的溫飽都不能解決……”


    寧辰安靜地聽完範大有的描述,眼裏不禁對這個一向腐儒古板的範大有有了新的認知。


    尤其是範大有在奏疏中提到的賦稅新政,更是讓寧辰眼前一亮。


    按照範大有的建議,將大寧原本各項複雜的田賦附征和各種性質的徭役一律合並征銀,徭役中的力差改為以銀代役,由官府雇人充役。


    徭役銀不按戶丁分派,而是按地畝承擔,以縣為單位將全部徭役銀分配於一縣的田額上。


    寧辰很清楚,這與上一世曆史上的“一條鞭”法如出一轍。


    不僅能簡化稅製,提高效率,而且率先提出以銀錢代替實物稅。


    如此一來,也能推動農產品的商品化,農民需要將農產品出售換取銀兩來繳納賦稅,這促進了商品流通和市場的繁榮。


    同時,勞動力的流動性增強,人們可以更加自由地從事工商業活動,為商品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創造了條件。


    這與自己之前成立皇商,發展經濟的想法相輔相成!


    而且,統一用銀錢征收賦稅,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減輕偷稅漏稅的現象。


    寧辰越想越覺得範大有是個難得的人才,難怪是孔老夫子最看重的學生。


    “很好!”


    “你說的這些都非常好!”


    寧辰由衷地讚道,“不過賦稅這一方麵,朕在你的這個基礎上,倒是還有一些別的想法!”


    範大有頓時來了興致,連忙追問道:“陛下有何想法?”


    寧辰微微一笑,道:“你剛剛提出的將原本各項複雜的田賦附征和各種性質的徭役一律合並征銀,徭役中的力差改為以銀代役,由官府雇人充役,這一點很好,必須保留!”


    “但你隻是將徭役銀攤入地畝之中,人頭稅依舊在!”


    說到此,寧辰輕輕咳了咳,見範大有神情頓時緊張了起來,他擺了擺手,道:“放心,朕沒事!”


    “按照朕的想法,不如將人頭稅徹底廢除!”


    聞言,範大有頓時瞪大了眼睛:“什麽,徹底廢黜人頭稅?這、這……”


    寧辰打斷道:“朕是想將丁銀攤入田賦征收,實現地丁合一,百姓隻需要根據田地的多少來交稅即可,如此便能更加簡化流程。”


    “這個政策就叫作攤丁入畝!”


    範大有皺起了眉頭,不自覺地捋著胡須踱起了步,口中不斷喃喃道:“廢黜人頭稅,根據田地多少來征稅……”


    良久,他突然雙眼放光,激動地看向寧辰:“妙!”


    “實在是妙啊!”


    “如此一來,土地多的人就多交稅,土地少的人則少交稅,這樣便可很大程度地減輕百姓的負擔,而且還一定能促進人口的發展……”


    說到此,他再次雙眼放光地看向寧辰,驚喜之色溢於言表。


    以前,他隻覺得寧辰是個知人性,懂隱忍,善偽裝,精謀略的明君坯子,而且還一心為國為民!


    可現在,他卻發現這九歲的少帝竟然對國家政事也如此精通!


    難怪!


    難怪老師說他將來一定是千古一帝!


    想到此,他心底又不禁湧出一股怒火:可惡,太後與宋國忠這些人簡直太可惡了!


    若不是他們,小皇帝又怎會身中劇毒,又怎會如此艱難……


    正想著,寧辰突然說道:“範大人,既然你也覺得朕這攤丁入畝的辦法可行,那就勞煩你將此政列入你的奏疏之中。”


    範大有當即領命,一邊重新整理奏疏,一邊繼續與寧辰討論其他各個方麵的新政舉措。


    範大有越聽越對這九歲少帝感到敬佩!


    沒多久,他便將新的奏疏呈給了寧辰,可寧辰卻看也不看,直接收入懷中,然後艱難地從床上爬下來。


    “範大人,去,幫朕把小安子叫來!”


    見寧辰如此說,範大有忍不住問道:“陛下,您、您這是要去什麽地方嗎?”


    寧辰歎了口氣,道:“去見見朕的那位好母後!”


    範大有猛地一怔:“去、去見太後?”


    “陛下,她可是害您變成現在這樣的人,您為何還要去見她……”


    寧辰笑了笑,道:“沒辦法,誰讓朕現在隻是個九歲稚子呢!”


    “想要推行新政,就必須從朝堂改革開始,否則這些新政落不了地便會胎死腹中。”


    “所以,朕還需要借助太後的力量……”


    範大有似乎聽懂了寧辰這麽說的原因,但他還是不放心:“陛下,就算您要去見太後,明日去也行啊,都這麽晚了,您的身子還如此虛弱……”


    正說著,寧辰卻突然露出了自信地笑容,幽幽道:“你不懂,現在去才能發揮最好的作用!”


    說到此,寧辰的神情又再度嚴肅了起來,沉聲道:“而且,朕必須要抓緊時間了!”


    “明日,便要開始大刀闊斧了……”


    深秋的夜晚總是一片靜謐,月光如水,灑在大地上,灑在皇宮裏,灑在寧辰那弱小的身體上。


    小安子抬頭看了看龍輦上臉色慘白的寧辰,他想說些什麽,但見寧辰臉上正浮現著那抹熟悉的自信微笑,他還是將滿肚子的擔憂硬生生塞迴肚子裏了。


    龍輦緩緩停在了鳳儀殿。


    推開鳳儀殿大門,小安子攙扶著寧辰緩緩走了進去。


    卻見太後正端坐在案前看著書。


    雖然被圈禁了這麽長時間,但太後依舊儀容端莊。


    “皇兒,還沒死呢?”


    太後頭也不迴,繼續看著書,語氣依舊那麽高高在上。


    小安子皺了皺眉,剛要開口,寧辰便示意他閉嘴。


    寧辰緩緩走到桌前坐下,道:“托您的福,快了!”


    聞言,太後放下手裏的書籍,緩緩迴過頭,打量了幾眼寧辰:“瞧這起色,確實快了!”


    “怎麽樣,親政的感覺好嗎?”


    寧辰慘笑一聲:“多謝母後讓皇兒體驗了一把親政的感覺,還不錯!”


    “母後這段時間過得可好?”


    太後冷冷一笑:“托皇兒的福,本宮過得也還不錯,本宮好久都沒有過這麽清閑的日子了……”


    寧辰收斂笑意,正色道:“母後,我們再來談筆交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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