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寧知夏覺得睡了這輩子最安慰的一覺,踹開薄毯把自己拉成張弓,神清氣爽地在床上伸了個懶腰。


    他打開門,正好瞧見曲半青穿著團雀圍裙上來喊他吃早飯。


    寧知夏揚起燦爛笑容:“早——哎呦!”


    一句問好還沒說完,就被人踹迴房間。


    曲半青冷漠地哼哼:“疊好被子再來吃飯。”


    寧知夏抽抽鼻子撇嘴:“好的媽咪。”


    茶幾上熱氣騰騰的鮮蝦燒麥和魚片粥冒著濃濃香氣,小貓們在胖橘的帶領下蹲坐在旁,抬起毛茸茸的爪子躍躍欲試。


    “哼哼,不可以哦,這是我的!”寧知夏擠開它們坐下,叼著燒麥在幾個毛腦袋麵前忽遠忽近地嘚瑟,“聞聞,欸,吃不到,再給你聞聞,欸,還是吃不到!”


    胖虎忍無可忍,揮出正義之爪!


    “唔。”


    曲半青端著小鹹菜從廚房出來時,就見寧知夏頂著臉頰的紅爪印,故意在貓貓們耳朵旁嚼得吧唧響。


    曲半青:“……”什麽毛病,一大早就搞asmr?


    飯後很快就有預約的客人過來,女孩穿得隨意,隨手把扛著的工具箱拎到牆角,一邊從口袋裏掏出鯊魚夾把長發利落挽好,一邊對寧知夏說:“老師你好,我們現在開始吧。”


    寧知夏:“……”咱們誰是幹活的?


    女孩準備了自己要做的美甲圖稿,她畫得詳細,每個甲片都是帶有唐式風格的金鈿圖案。


    “唔,能做。”寧知夏盯著圖稿思量片刻,問道,“不過你看能不能改改,滿手太複雜你會很容易看膩。”


    女孩有點不悅地蹙起眉,這種說辭無非就是水平不夠做不了的借口唄,有點衝地問:“怎麽改?”


    寧知夏拿起平板重新繪製,他將食指和無名指底色改為清透金箔,花紋由繁複金鈿改成經典十字結構的四葉花,兩葉之間用更小號的葉紋點綴,這些用柳葉狀鉚釘和小鋼珠就能完成。


    將他一改,整副甲片繁簡錯落,果然顯得更耐看許多,圖案旁還貼心地標注了做法和材料。


    “這樣行不?”寧知夏用電子筆在屏幕戳戳,調了不同畫層的效果給她看,表示隨時能出其他方案,如果堅持用最初版本也完全ok。


    多麽能幹又好脾氣的乙方啊……


    女孩咬唇在心裏狠狠地懺悔一波,將手唰的一下伸到他麵前,開工就現在,變美不等待。


    曲半青那邊的客人已經結束離開,他起身端了樹莓果汁給兩人身邊一人放了一杯。


    女孩吸溜著果汁中途接了個電話,也不知道對麵的人說了什麽,她眼睛一下就亮起來了,腳下踏起一陣小碎步。


    “不好意思我臨時來活了。”女孩掛了電話還有點小激動,“可以稍微快點嗎,不然我隻做一隻手好了。”


    “沒關係,來得及。”曲半青見狀坐下來,撈起她的手左右開弓。


    兩人技術相當配合默契,女孩忍不住誇讚:“你上哪兒找的神仙搭子啊!”


    寧知夏有點嘚瑟:“超稀有隱藏款,厲害吧。”


    女孩跟著哈哈笑,等做完後打開自己的工具箱,箱子裏滿滿當當全是化妝品。


    她迅速擼了個妝,拎起箱子離開時還開心揮手:“拜拜,我會和同事安利你們的!”


    因為賀明珠她們的視頻,自己生意還不錯,寧知夏笑笑,倒也沒放在心上。


    他伸了個懶腰發現下位客人的時間還沒到,於是翻出打印機開始倒騰,把最近拍的照片都打印出來裝相冊。


    雖說現在儲存照片有各種方式,他還是更喜歡這類洗出來的實物照片。


    相冊本是從前留在爺爺家的,保護得再好,看起來也有點老舊,寧知夏重新買了本新的,盤腿坐在茶幾邊慢悠悠地把舊照片抽出來整理。


    沒弄多久,沉甸甸的新相冊本很快就被塞滿一摞。


    舊照片大多是爺爺拍的日常照,一年級下期轉學後,小知夏在學校認識了被孤立的小半青,兩人沒有別的朋友,整天嘻嘻哈哈湊一塊,照片也就獨占了相冊半壁江山。


    曲半青從小就不愛拍照,個人照少得可憐,不是躲著鏡頭,就是糊成殘影,隻有與寧知夏合照時才會和他一起嘿嘿笑地衝鏡頭傻樂。


    一張是灌木叢邊,蹲了舉著透明傘的兩個小孩,耷拉起小腦袋,目光閃閃地盯著從葉片爬過的蝸牛。


    下一張又是被壞小孩丟石子罵娘娘腔,小知夏眼裏蓄滿淚水抖成一對荷包蛋,倔強地背著滿頭紅印的小半青迴家,力氣太小,害得他半個屁股蛋都快從大褲衩裏漏出來。


    寧知夏摳了摳臉,跟著翻過一頁,照片裏有在樹下撅屁股學小狗刨坑的,也有坐小木馬上吃棒棒冰的,還有……


    曲半青叼著蘋果邊啃邊樂,說寧知夏小時候傻得可愛,乳牙掉了還得拉著他一起舉辦葬禮,用小紙盒裝著埋樹底下風光大葬。


    “嘿嘿……”


    寧知夏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聲,又翻了幾頁,相片裏的兩人也跟著長大。


    他們不是整天犯蠢動不動就哭鼻子的小豆丁了,少年們穿著白t校服,拎著顏料盒,眼瞳黑亮而又清澈,仿佛眉梢眼角都漏出意氣風發的光彩。


    還有不少剩餘的透明內袋,寧知夏把這幾年的新照片放進去,因為大學的距離,曲半青的身影漸漸減少,最後連寧知夏自己的照片也少了,隻有新的風物鋪滿一頁又一頁,就像單純的記錄生活。


    “你還有照片嗎?”寧知夏捏著一疊空餘的內袋翻翻,“都一起放進去唄!”


    “沒。我大學時沒啥照片。”曲半青一愣,隨意地擺擺手。


    “誰讓你不和我讀一所大學,說起來我還想問你當時為什麽——欸?這什麽?”


    寧知夏嘴裏說著話,忽然眼尖地瞧見曲半青袖口處漏出的半截紗布。


    “小事。”曲半青卷起衣袖給他看了眼,又慢悠悠地整理衣褶,“昨天炸豬油不小心被燙了下。”


    寧知夏點點頭,又想去扒拉:“你塗藥了嗎?需要內服消炎藥不,你小時候就不吃藥,燙傷可大可小呢。”


    “塗過藥了,真是小事,都不會留疤。”曲半青把他手拍開。


    “你又知道不會留疤了……”


    寧知夏嘟囔著還想再看,手機屏幕忽然亮起來,是寧父打來的電話,他偏頭撈起手機接聽。


    近來正值清明,寧父今年還在國外忙生意趕不迴來,交代記得避開清明當日,挑個日子迴老家給老人掃墓。


    “我記得的。”寧知夏看了眼日曆,明天就正合適,於是掛了電話就要上樓去收拾東西。


    曲半青揚聲讓這家夥上樓梯慢點,下一秒就聽見他撞到腳趾的吃痛聲——


    “哎呦哎呦!”


    曲半青搖頭歎氣,目光落向相冊,穿狗狗衛衣的小孩咧嘴笑得無比燦爛,全然不顧一口牙豁子有多滑稽。


    他低著頭小聲嘀咕——


    “笨蛋長大了也還是笨蛋。”


    隔日清晨天光透亮,仍有似霧非霧的牛毛雨亂飄,寧知夏把車開來19號院前停下,將準備的紙錢花束都放進尾箱。


    老家在餘城邊緣的古鎮,那地方山路十八彎也沒有高鐵站,去一趟恐怕得四小時。


    以往曲半青說不準會同他一起去,不過今天要上門的客人有好幾位,曲半青笑了笑:“沒辦法走不開,你迴鎮上時順道去孟奶奶家買份葉兒粑迴來吧。”


    “好啊,我可想吃了。”那家老店生意好,可能會多排會兒隊,不過那是他們小時候經常去買。


    寧知夏乖乖地點頭答應,把背包丟進副駕打算上車。


    “等一下。”曲半青忽然叫住他。


    寧知夏扭過頭看去,身旁的好友今天穿了新買的家居服,眉眼如往常般溫柔含笑,他從小就精致,就算不出門,每天都會打扮一番。


    “怎麽啦?”寧知夏問。


    曲半青有點糾結地抓耳撓腮,最後按住他腦袋摸摸,轉身去屋裏。


    他很快拿著個紙袋出來,絮絮叨叨道,“給你準備了三明治便當,路上記得在服務區吃,亂七糟八的涼麵米粉別碰,也別連續開車。”


    寧知夏有些怔忡,熟悉的念叨讓他情不自禁地嘿嘿笑起來,歡快答應:“知道了,晚上再見!”


    “嗯。”


    如同從前每次放學迴家在路口分開那樣,曲半青無數次地微微笑著說,“再見,知夏。”


    然後他們又會在第二天相同的地方碰見。


    灰色電車慢慢駛過熟悉的小屋,寧知夏摸著方向盤,鬼使神差地偏頭看了眼右視鏡。


    就像大學報道在高鐵站分別那年,鏡片裏那道小小的身影還在不停揮手,漸漸,漸漸,消失在轉角的視野裏……


    老家的古鎮沒有開發旅遊景點,依舊是兒時記憶中的模樣。


    當然,崎嶇的山路也是。


    爺爺安眠的陵園需要再翻兩座山,寧知夏開到時,胃裏直冒酸水,坐路邊緩了許久才抱著紙箱往園區裏麵去。


    遠處青山玉帶薄霧彌漫,蒼綠鬆柏掛著透明雨絲,上百座墓碑在風水極佳的福地安寧聳立。


    寧知夏找到了爺爺奶奶合葬的墓碑,俯身哼哧哼哧擦拭碑石。


    鐵盆裏的紙錢燃起橙紅火光,映照在青年緊閉的眉眼。他跪下身磕了三次頭,忽而笑起來,喋喋不休地說起最近的事。


    比如19號原來是神奇的位麵連接點啦,曲半青又迴餘城啦,認識了幾個非人朋友啦,管理局新上任的小奧局長很愛甜食啦……


    他一口氣給二位老人說完,鐵盆裏的紙錢也隨之變為灰燼。


    “還有那件事…您不必掛念。”寧知夏把花束放在墓碑旁,垂眼對灰白照片中的老人笑笑,“我這輩子絕對活得比誰都精彩,這就足夠了。”


    他給左右鄰裏的墓碑插了點香燭,又陪在墓碑旁看了一會兒遠處山水,看著時間差不多了,才端著鐵盆緩緩離開。


    山中的天氣說變就變,迴程路上天邊積滿厚重的雲,前窗雨刷不停搖擺,很快又布滿水痕。


    雨天山路難行,寧知夏不敢再開下去,恰巧半山腰有不少農戶的自建房,便從小路拐進去,拿著雨傘匆忙下車。


    “男娃娃是來上墳的哦?雨大得很,裏麵躲點。”屋主老太太見他被雨淋得像隻落水小狗,操著一口鄉音在屋簷下招唿。


    “嗯嗯。”寧知夏一邊道謝一邊收了傘縮過去。


    清明落雨紛紛,周邊長滿青苔的石板台階被屋簷雨滴衝得濕滑光亮,反射著窗口不算亮堂的燈光。


    寧知夏看了眼時間,憂心等會兒迴鎮上還趕不趕得及買份葉兒粑。


    然而雨勢不減,很快有輛紅色三輪車停下,一對頗為眼熟的夫婦用手擋雨,邁著踉蹌的腳步踏水過來。


    寧知愣了一下,隨即有些欣喜:“曲——”


    他們幾步跨上台階,脫開破爛的雨衣拍水,怕水珠濺到旁邊的青年,客氣又局促地念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寧知夏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他茫然地看著麵前的中年夫婦,兩人周身氣質卻與記憶中完全不符。


    而對方似乎也完全不認識自己,就像是初次見麵的陌生人。


    寧知夏訥訥地移開目光,垂著腦袋不禁愣神。


    “哎呀,這麽大的雨就不要去了嘛!”老太太顯然與他們認識,從屋裏拿了幾把傘和擋雨的塑料布。


    “要去的,算好了時間不能改,每年就看小青那麽幾次,我們想得很。”男人念叨著,感激地接過那些東西,與妻子互相攙扶著又走進了雨幕中。


    聽見耳熟的字眼,寧知夏張了張嘴想喊,但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扭頭問身邊的老太太:“您認識他們?”


    “曲老頭的兒子兒媳,以前隔壁鎮買酒的嘛。”老太太歎氣,“年年大老遠迴村裏看娃娃,七歲走得早,你們年輕人不講究這些,他們是要卡著時間點去上墳。”


    寧知夏瞬時抬眼,驚詫道:“七歲沒了?”


    “是撒,造孽喲,十幾年前鬧山洪,好多娃娃在山上耍被卷走了,曲老頭一家到處找。”


    老太太說起來就直歎氣,“後來就他們找到了屍體,說是有個很高的好心人撈上來的,黑燈瞎火啥子都看不清,也沒顧得上好好感謝人家,其他娃娃都不知道被衝哪裏去了。”


    寧知夏有些心神不安,略顯急切地問道:“那孩子叫什麽?”


    “曲青,青草的青。”


    老太太默了好半天才記起來,她背著手進屋,無奈地低聲喃喃著,“都說賤名好養活,怎麽就沒壓得住呢。”


    算是無數巧合裏唯一的例外,寧知夏心裏說不清道不明地鬆了口氣,他朝那輛三輪車投去一眼,脊骨縫裏卻像絲細火閃刺而過。


    老人還在絮絮叨叨說著當年的洪災,寧知夏渾身僵直已然一句也聽不進去了。


    因為他看見三輪車裏破舊的塑料雨簾被扯下來,藍白條紋的新塑料布重新覆蓋住車廂……


    也覆蓋住沾滿雨絲的灰白遺照。


    寧知夏喉嚨幹澀得發苦,腦內那絲平行世界重合的幻想泡泡瞬間哢嚓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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