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翊一愣,立刻轉身望去。


    原來是另一麵牆上掛著一幅畫像。


    這是一幅正麵的人身畫像。


    畫中人乃是一個身著月白僧衣,容貌如玉俊朗的妙僧,其人雙手合十,眼眸慈悲。


    卻又隱含一點飛揚不羈之意。


    這便是,


    天心寺的佛子,無心?


    隻是無心法師的畫像,又怎會掛在羅刹山洞之中。


    清風已然問出了沈翊心中所想:


    “你們怎會有這和尚的畫像?”


    “你們見過他?”


    羅刹統領抬手,緩緩摘下那猙獰的羅刹麵具,竟然露出了一張宛如少年的麵龐。


    他的頭發頗短,齊肩不到,摘下麵具讓他的頭發略顯淩亂,但又突顯了幾分朝氣。


    唇紅齒白,劍眉星目。


    活脫一個陌上如玉的少年郎。


    無論如何。


    沈翊都無法將之與那個兇悍絕倫,威儀氣凜的羅刹首領聯係在一起。


    羅刹首領一手拿著麵具。


    一手並掌。


    眸露尊敬之色,朝著畫像微微躬身。


    “在下洛哲加。”


    “畫中人,乃是羅刹教之世尊。”


    羅刹首領直起身子,望向一襲青衣的清風,語氣亦是變得尊敬:


    “既然這位賢長能夠認出世尊,想必便是世尊所說的清風仙師。”


    沈翊聽得一愣一愣。


    清風更是眼現迷茫,他和沈翊對視一眼,漸漸好像理出一些頭緒。


    當初無心西遊至此,不知因何緣由,成了這所謂羅刹教的世尊。


    而後,無心失蹤。


    他又好像是料定了清風會來尋他,便給洛哲加留下箴言,還給他冠以仙師之名。


    清風內心頓覺一陣古怪。


    就好像看到十分相熟之人,在故弄玄虛,人前顯聖,這讓他有些想笑。


    結果發現你這朋友不僅自己裝。


    還要拉著你一起裝。


    這種類似社死的尷尬,瞬間讓清風從腳趾麻到了頭皮。


    沈翊微微側頭望著發愣的清風。


    仿佛在說,你倒是說話呀,


    清風仙師。


    想要搞清楚個中曲折,還得他這個世尊欽定的仙師出馬。


    清風恍惚清醒,他看了一眼牆上的畫像,那無心的神態惟妙惟肖,微笑平視,仿佛在盯著清風。


    “這幅畫像也是他自己畫的吧?”


    洛哲加眼眸一亮。


    “仙師明鑒。”


    “這幅畫像卻是仙師為自己所畫,他說本是要給我們留個念想。”


    “但後來事出突然,他便叮囑若是有青衣道士自東邊來,便帶他來看這畫像。”


    “若是能認出畫像上的世尊,便定是他所說的清風仙師無疑。”


    清風點點頭。


    如此自信到有些自戀的程度。


    確實像是無心和尚的風格無疑。


    清風輕咳一聲,淡淡說道:


    “說說你們與世尊的過往,以及你們的這位世尊,如今又身在何處?”


    不知道是不是沈翊的錯覺。


    有那麽一瞬間,


    他覺得清風的脊背好像挺得更挺了一些,嗓子也開始拿腔拿調起來。


    洛哲加眼中對清風仙師更為尊敬。


    他伸手一引:


    “仙師和仙師朋友,請隨我到客室用茶,容我將個中原委慢慢道來。”


    清風昂著頭,微微頷首。


    旋即在引領下邁著小四方步,跟著洛哲加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沈翊無奈搖頭,幾步跟上。


    兩人穿過了四通八達的山洞,繼而來到一間頗為寬敞的會客石室。


    有桌有椅,有熱茶供飲。


    洛哲加恭敬地請求清風上座。


    後又親自給兩人泡上清茶,雖然不算什麽名貴茶種,但貴在態度和真誠。


    清風和沈翊也不並驚訝。


    以洛哲加先前表現出的尊敬,如此表現反倒是一以貫之,無有任何貓膩。


    清風端起茶杯。


    輕輕抿了一口,揚聲道:


    “說吧。”


    “將爾等過往一一道來。”


    洛哲加的眼中遂浮現一絲悵然和追憶,他娓娓說道:“那是大概一年前的一個午後……”


    一年前。


    洛哲加是天王廟的佛兵。


    他自小因為天資出眾,於是被天王廟的喇嘛選中,成為寺廟佛兵的候選。


    他本也對天王廟懷揣著真誠的信仰。


    認為佛陀乃救世聖人,隻要按部就班修煉,就能踏入極樂之境。


    然而。


    當他開始隨著喇嘛出門收捐。


    洛哲加感覺一切好像與經義中描繪的截然不同。


    經義所述。


    世人皆沉淪苦海地獄,日日煎熬不得超脫,唯有他們身為佛陀子弟,方能為世人消解災厄,渡化眾生。


    真實世界之中。


    他們好像才是為他們帶來災厄的源頭。


    他們,


    打破別人生活的平靜,


    以捐贈誠心為名,


    拿走了別人的糧食、衣物和銀錢。


    巧言令色,實則是強取豪奪。


    致使窮人在乞求庇護中,變得更加窮困,富人在繳納份子之後,愈發貪婪無止。


    欺詐者能成至真至善。


    敢為暴虐者塑像金身。


    一切不過是一筆筆買賣,用銀錢,能在佛祖麵前買到一切。


    洛哲加漸漸地,越來越厭惡這種行為,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終有一天會長成參天大樹。


    於是,在那一天的下午。


    當一名喇嘛佛爺要強征一名重病臥床者的買藥錢,任憑那人的女兒如何跪在麵前哭得梨花帶雨,苦苦哀求,那喇嘛卻是冷酷無情,隻恨銀錢不多。


    洛哲加仍記得那少女淒厲的悲求:


    “佛爺,那是我爹的治病錢!”


    “求求你不要拿走,我爹會沒命的!”


    然而,那喇嘛隻是冷笑道:


    “就是因為你銀錢不夠多,佛祖才不肯庇佑,佛爺我拿這些,是為你爹去向佛祖求情!”


    “滾開!”


    喇嘛一腳將少女踹開。


    少女本就孱弱的身子不由後仰跌倒,後腦勺重重磕在一塊尖銳的石頭上。


    鮮血瞬間汩汩流淌。


    在地上徐徐漫開。


    洛哲加眼見少女眼中失去了神采,就這麽死在冰冷的地上。


    然而,喇嘛卻隻覺得她吵鬧。


    “哎,你們幾個。”


    “將她丟到戈壁上喂狼去吧。”


    他所指的,


    正是包括洛哲加在內的幾個武僧佛兵,正當洛哲加還在發愣之際。


    一聲悲喝從屋子裏發出,少女那重病臥床,形容枯槁的父親,竟舉著拐杖,踉蹌撲了出來。


    他神情兇怒似獸。


    一拐便向喇嘛當頭砸來。


    這實在不可思議。


    在西陵,沒有人敢忤代表佛陀的喇嘛,更遑論對喇嘛大打出手。


    這著實是離經叛道。


    後來,洛哲加明白了,驅使那位父親逆反的力量,叫親情。


    砰!


    那位父親被喇嘛一掌砸在顱頂上,撲通一聲身形砸地,七竅流血而死。


    “真是晦氣,此人被外魔侵了心智,我這是在降妖伏魔,你們懂了嗎?”


    喇嘛不耐煩地說道。


    洛哲加逐漸攥緊手中的降魔杵。


    一股逆反的力量在他心底蘇醒,後來,他在世尊的點化下才明白。


    這股力量,叫做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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