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潔看著麵前的少年,酸澀如潮水一般湧上心頭,似要將她淹沒,但她仍強忍著,直直挺立著自己的背,一雙眸子緊緊看著宋朝的眼睛。


    宋朝看著她的身影,眼中突然閃過一個場景——冬日雪下的君子蘭。


    趙文潔此刻的身影就恍若雨中的君子蘭花,堅強又惹人憐愛。


    但宋朝此時並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思,他收了手中的傘,冷冷問道:“何事?”


    趙文潔被他冰冷的模樣刺傷,身子猛然一顫,霎時間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是啊,她來幹什麽?他都已經明確拒絕自己了,為何自己還要過來?我到底在糾結什麽呢!我到底想來問什麽呢!


    趙文潔在心裏呐喊,一時間悲傷自眼中流露,再也無法遮掩。


    宋朝看著她的模樣心中泛起絲絲疼痛,但很快便被他掩了下去,他偏頭看著越下越大的雨,斂眉思索了片刻,道:“如今雨勢太大,若趙姑娘不棄可以先進來避一避,待雨停後再送姑娘迴府。”


    趙文潔本來也是來找他的,聽了這話後也沒有說什麽,輕輕點了點頭。


    宋朝把手裏的傘遞給了她,自己則從小廝手裏又拿了一把,他將趙文潔帶到正廳,目光落在趙文潔的衣衫上,又吩咐人熬了碗薑茶端上來。


    “趙姑娘便在此處等著雨停吧。”說罷,他抬腳便欲出去,可趙文潔卻出聲叫住了他。


    “我冒雨前來就是為了見將軍一麵,難道將軍都不願給小女開口的機會嗎?”


    宋朝聞言腳步一頓,眸中劃過一抹動容,但很快便被他隱了下去,他轉過身看著趙文潔,麵上滿是淡漠。


    “你說。”


    趙文潔被他這副冷漠的樣子刺痛了雙眼,她緊緊攥著自己的手以免自己失態,然後用平靜的語氣說:


    “我想問一問,將軍為何不願娶我,是我有何不好嗎?”


    宋朝聞言沒有說話,垂著眸不知在想些什麽,趙文潔見他如此沉默,心裏緊繃的弦終於斷了。


    她猛然上前一步抓住宋朝的衣袖,雙目滿含著悲情。


    “我願意離開盛京陪你去北疆!我不怕苦!”她突然提高了音量,如籠中困獸的盡力一搏。


    宋朝聽著她有些哽咽的聲音隻覺得有把刀沒入自己的心髒,泛起隱痛。


    他極力忍著心中想要把她抱入懷中的想法,拉開她攥著自己的手,然後偏過頭錯開她熱切的目光,將視線落在門外的雨上,眼神有些發冷。


    “你很好。”良久,他說了這樣一句話,“但宋朝已許身為國,並無娶妻之念。”


    “許身為國……”


    趙文潔小聲重複了一遍他的這句話,唇邊泛起苦澀的笑來,看著宋朝的眼神愈發悲傷。


    “我明白了……”她喃喃道。


    宋朝聽了她的話以為她是想明白了,於是點了點頭說“你明白就好”,可是卻沒想到她又開了口。


    她看著麵前的少年,抬起頭毫不畏懼的與他對視,一字一句道:“但我仍是想問一句!”


    宋朝似是沒有想到她會突然這樣說,垂眸看了她一眼,卻見她抬起頭看著自己,眼中寫滿了倔強。


    明明眼裏已經含滿了淚水,卻強忍著不讓它落下,那消瘦的身子裏仿佛有著巨大的能量,隱忍又堅強!


    宋朝看著這樣的她一窒,目光重新落在了她的身上。


    “你問。”


    “楓林相處的那些日子裏,你可曾對我有過一絲喜歡?哪怕隻是一瞬。”


    這一次宋朝沒有說話,他看了趙文潔半晌,然後將目光落在了門外淅淅瀝瀝的雨上。


    趙文潔就這樣看著他,眸中有希冀也有懼怕。她想聽到他的答案,卻又害怕聽到,所以隻能緊緊盯著他。


    宋朝不知她為何如此堅持,垂眸問道:“這有什麽意義嗎?”


    趙文潔緊咬著唇點了點頭,然後抬頭看著眼前的人。


    她的的眸中含滿悲傷,但唇邊卻揚起了輕柔的笑,小聲迴道:“當然有。”


    宋朝沉默了。


    門外的雨還在下著,在趙文潔的漫長等待中,他終於開了口,可是卻答非所問。


    “宋朝此生就如水上浮萍,是沒有根的人。你是丞相嫡女,值得有更好人去珍惜愛護,而非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他沒有說到底喜不喜歡,但趙文潔卻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她抬起頭看著宋朝,雙眼黯淡無光,唇角卻輕揚起一絲笑意,平靜的說:“那我祝將軍,前程似錦。”


    宋朝一愣,垂眸看向了她,卻見她麵帶微笑的看著自己,隻是眼眶紅的厲害。


    這時,小廝送來了熬好的薑茶。


    宋朝望著門外逐漸變小的雨勢,又垂眸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碗,開口道:“秋雨濕冷,姑娘喝了薑茶後就早些迴去吧,今日,我就當從未見過姑娘。”


    趙文潔聞言抬起頭輕笑了一聲,視線落在了一旁的瓷碗上。


    騰騰熱氣迷了她的眼,讓她的眼睛更顯濕潤。薑茶熬的很濃,還未入口便能聞到那獨屬於薑片的刺鼻味道。她平生最討厭薑的味道,是寧願得了風寒也不願喝薑湯的,但這次卻端起了碗。


    她仰起頭將碗中薑湯一飲而盡,入口的辛辣之感讓她的心變得熱了些,但胃裏卻難受的厲害。


    她將碗放在桌上,起身走到宋朝麵前微微行了一禮。


    “今日文潔失禮了,將軍勿怪。”


    宋朝沒有說話,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眸光中流露出擔憂與心疼,但不過霎那間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剛才的情緒不過是一場錯覺。


    “告辭。”


    趙文潔再次行了個禮,轉身便欲離開,但宋朝卻出言叫住了她。


    趙文潔聽到他的聲音腳步微頓,轉過身看向他,卻見他快速拿起一旁的傘遞到她麵前,麵上毫無任何波瀾。


    “雨勢未停,這把傘就贈於姑娘吧。”


    可趙文潔卻笑著拒絕了,她長袖下的手緊緊攥著,但麵上卻是一片雲淡風輕。


    “將軍並非日後能給文潔撐傘之人,終究無法為我阻擋風雨、撐起一片天地。所以,將軍的這把傘還是留給未來的將軍夫人吧。我的路要怎樣去走自有我自己說了算,和將軍無關,也不該將軍擔憂。”


    宋朝沒有說話,趙文潔輕輕瞥了他一眼後頭也不迴的離開了。


    雨還在下,但趙文潔卻仿佛看不見一般,走入了這冷雨中。


    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從臉上滑落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從此一輪明月伴,再無相思寄巫山。


    趙文潔看著漫天飄落的大雨,眼中死寂一片、再無任何波瀾,就如古井的水一般。


    宋朝就站在那裏看著,他的手緊緊攥著手裏的傘,一手緊握成拳,卻始終沒有踏出一步。


    直到趙文潔完全消失在他的視野中,他也久久沒有緩過神來,隻是呆呆的望著那雨,望著那雨從天上落下,滴落在院子裏,然後打濕一切。


    *


    明明上午還下著大雨,可是下午卻放了晴。仿佛那一場大雨隻為他們而下,隻為見證他們的訣別。


    晚上,宋朝陪著宋辭用了最後一頓晚飯,然後將一枚用和田玉雕刻的雌鷹放進了她的手中。


    玉體潔白細膩、瑩透純淨,觸手溫潤,一看就知價值不菲。


    “這是提前送你的及笄禮。”


    宋辭點了點頭,手指輕輕點在鷹的頭上停頓了半晌,含笑道:“我很喜歡。”


    宋朝見此眼中也流露出了些許笑意,“你喜歡就好,也不枉我刻了那麽久。”


    宋辭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歪頭道:“這是哥哥親手刻的?”


    “不然呢?”宋朝瞥了她一眼,“你不會以為隻有這塊玉值錢吧?”


    宋辭笑著搖了搖頭,認真道:“我覺得哥哥的心意更珍貴。”


    宋朝揚了揚眉,顯然十分受用。


    宋辭看他這副模樣便知他此刻心情不錯,於是試探問道:“聽說今日趙文潔來了府中?”


    宋朝聽了這個笑容瞬間斂了去,嚴肅道:“這件事情以後不要再提了,今日,從未有任何人來過國公府。”


    宋辭明白他這是不打算說了,但仍忍不住問道:“哥哥也並非無意,為何拒絕?”


    “你怎知我並非無意?”


    話剛問出口,他便看到宋辭正若有所思的看著自己,想到之前的頻頻出府,他瞬間反應過來止了聲。


    在宋辭強烈的目光下,他思索了半晌後道:“我無法給她想要的生活,既如此,為何要耽誤她?再說,我並無娶妻的想法。”


    “並無娶妻的想法……”宋辭重複了一遍他的這句話,嘴角揚起一絲苦笑,反問道:“你是不想自己以後的孩子也背負這樣的命運吧?”


    宋朝閉著眼睛點了點頭,沉聲道:“宋家存在的意義就是有一天能讓天下百姓安定,朝有所食、暮有所居。若使命能在我這一代完成,為何還要讓後人背負這樣沉重的使命?”


    “若你無法完成呢?”


    宋朝笑了笑,但眼神中卻並無笑意。


    “若我無法完成,你覺得皇上能讓宋家絕後嗎?”


    他的聲音平靜的沒有絲毫波瀾,但宋辭的心裏卻翻起了驚濤駭浪,她突然有了想要放聲大笑的衝動,卻生生忍了下來。


    想著明日他便要離開,宋辭壓下心中不好的情緒,揚起了一抹笑容。


    “聽說今日梨園新排了一出戲,用完飯後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宋朝的行李早已收拾妥當,聽了這話自然不會拒絕,於是點了點頭,笑著說“好”。


    ……


    宋辭要帶他看的戲是《宋朝定北》,自宋朝安定北境後,他的事跡就被寫成話本、評書和戲曲,在民間廣為流傳。


    從前的那些戲宋辭之前早就聽厭了,可今日的不同,這出戲是新修的版本,將宋朝再次領兵的事跡也加了進去。


    聽完戲後,兩人並肩走在迴家的路上,明亮皎潔的月光照在兩人的身上,仿佛給他們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


    “你今日帶我來看這出戲是什麽意思?讓當事人看看自己多英勇善戰嗎?”宋朝微微低頭看著她,有些好笑的問出了聲。


    宋辭聞言也笑了起來,“是啊。讓你看看自己有多厲害。”說著,她仰起頭打趣的看了他一眼,笑道:“不知宋大將軍感覺如何呀?”


    宋朝仔細的想了想那種感覺,如實道:“坐立難安。”


    “哈哈哈。”宋辭聞言大笑了起來,嘖嘖兩聲道:“沒想到哥哥平時看起來那樣清冷,原來臉皮這樣薄。”


    宋朝聽了這話樂了,若有所思的瞥了她一眼,“怎麽?你臉皮很厚?”


    宋辭認真的思考了片刻,“應當比你厚些,我宋辭行事向來張揚。”


    宋朝聽到這話腦海裏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有所耳聞。”


    宋辭看著他這副模樣眯了眯眼睛,“你是不是聽他們說了些什麽?”


    宋朝揚了揚眉,“你指的是哪件事?”


    得!看來還說的不止一件事!


    宋辭在心裏暗暗想到,一時間迴也不是不迴也不是,一句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裏。


    宋朝從未見過宋辭吃癟,今日得見心中自是開懷,於是調侃道:“太多了,你要我從哪一件開始說起呢?大張旗鼓的離家出走還是偷偷跑到樹上掏鳥窩?亦或是養了隻老虎每天帶出溜?”


    宋辭聽了這些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最後恨恨道:“我勸你還是閉嘴吧,不然我怕我忍不住想要打死你。”


    宋朝嗬嗬一笑,顯然沒有將她的威脅放在心上,但也沒繼續打趣。他看著昏暗的天色,眼中滿是擔憂與不舍。


    迴了府後,宋辭本欲自己一個人去西苑,但宋朝偏要送她迴去,她拗不過隻好答應了。


    兩人,一路無言,臨近分別時,宋辭看著他落寞的身影突然道:


    “今日帶你去看那出戲並非一時興起,我想告訴你:宋朝,你是百姓心中的英雄,所以,不要畏懼!你的身後有大淵,每一個百姓都是你的後盾,他們會擁護你、愛戴你,將你視作他們唯一的守護神。”


    宋朝頓住了腳,心中瞬間湧上一股暖流,他轉過頭對著她笑了笑,“我知道了,你早些歇息。”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可是還不等他走出兩步,突然又被宋辭叫住了。


    他緩緩轉過身子,眸中閃過一絲不解。


    “怎麽了?”


    宋辭想了想,道:“我要你幫我殺一個人。”


    聽到“殺”這個字眼,宋朝的神情突然變得認真。


    “誰?”


    “前汗王耶律沙。”


    宋辭抬起頭,直直對上他的眼睛。“父親之死,雖有劉暢從中作梗,但兇手卻是他,當初我本該一劍斬了他,但念及北疆的大局,我隻得放了他。可我沒想到他居然那麽沒用,居然在那麽短的時間內便被新汗王奪了位……”


    說到這裏,宋辭眼中閃過一絲厭惡。


    宋朝聽後點了點頭,“先前平定北胡時,確實聽說了這個,但新汗王自繼位後便下令全境通緝耶律沙,所以我不曾見到過他。”


    宋辭聞言深吸了一口氣,輕聲歎道:“我已經派人打聽了,他不知從何處學了易容之術,自失敗後便一直混跡在禹州城中和格木山一帶。”


    宋朝聽後眉頭微皺,但還是保證道:“你放心,不管他躲在哪裏,哥哥一定會殺了他!”


    宋辭聽後笑了笑,“那小辭便在盛京靜候哥哥佳音。”


    ……


    自宋朝轉身離開後,宋辭站在院門外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中後才迴過神來,轉身進了院子。


    第二日清晨,當太陽的第一縷光芒傾灑下來時,已經有不少百姓等候在了宋朝的必經之路上。


    軍隊早已集結完畢,待一聲令下後,宋朝帶著人由北門離開。


    他身披銀色鎧甲立於馬上,麵色清冷,眼神堅毅。


    皇帝親率百官將他送至城外,場麵盛大。


    離開盛京城的那一刻,宋朝迴過頭望城牆看去,卻見城牆上的那個位置空空如也。


    曾經每一次都會出現在那裏的那個人,今日並沒有來。


    宋朝說不清心中是什麽感覺,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拿著韁繩的手不自覺的握緊了些。


    這樣也好,他本來就不該沾染感情這樣東西,如今這樣,不正是他想要的結果嗎?


    他在心中自嘲道,眼神愈發冰冷,隻是眼底深處卻藏著不易察覺的悲傷。


    他輕歎一口氣,將那抹傷感徹底從腦海中抹去。他偏過頭看著冉冉升起的朝陽,眼神中滿是堅毅。


    從此萬裏風霜伴,不染人間半縷情。


    待到太平盛世至,卸下重甲好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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