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脫敏治療,即在安全可控的環境下,讓患者接近真實的血液場景,循序漸進,直至完全接受的過程。


    下班迴家,時桉抱著靠枕,窩在沙發,看鍾嚴不斷從廚房拿零食。


    番茄汁、草莓汁、西瓜汁,紅絲絨蛋糕、樹莓夾心餅幹、火龍果薯片、山楂糕。


    “……倒也不必。”


    時桉懷疑在玩過家家,類似全家郊遊的情景扮演劇。他隻害怕流動性血液,對紅色的食物並不排斥。


    “是麽。”鍾嚴遞來番茄汁,“我用手術刀親自剁碎壓出來的,嚐嚐?”


    時桉:“手、術、刀?”


    “嗯,切割精準、操作靈活,重要的是鋒利。”鍾嚴雲淡風輕,“我人生第一場大型手術,全髖關節置換,用的就是這把刀。”


    “顏色和它差不多。”鍾嚴晃晃杯底的絮狀沉澱,“但流血量是這個的十倍。”


    時桉:“……”


    “不信?”鍾嚴起身,“等著,我拿刀去,正好還沒洗。”


    “不用不用。”時桉攔住他,滿腦子血肉模糊的畫麵。


    “喏。”鍾嚴又把番茄汁遞來,“味道不錯,不比血漿差。”


    時桉:“……”


    “我有點反酸,等會兒吧。”時桉把杯子放迴茶幾,“能正式開始了嗎?”


    老用假把式唬人,沒勁。


    鍾嚴坐下來,撕開火龍果薯片,“等你能邊看視頻,邊無所畏懼吃這些的時候,第一關就算過了。”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時桉胃裏翻江倒海,安慰自己,“我得慢慢來。”


    鍾嚴:“不是去停屍房悶一上午的時候了?”


    時桉:“......”


    他好煩。


    鍾嚴揉了把他的頭發,打開電視。


    時桉默默捋順,“兩隻了。”


    “知道。”鍾嚴指指屏幕,“開始了。”


    彼此並排而坐,中間有一個沙發位的距離。


    畫麵顯現,一雙手抓住隻雞,翅膀滿屏唿扇,又出現一隻手,握著把生鏽的菜刀。


    時桉轉向身邊,用一種被當成傻子的目光看鍾嚴,“你的脫敏治療,就是看殺雞?”


    “現在讓你看肝移植,你受得了?”


    時桉不服氣,輕聲嘟囔,“好歹也得是小麵積清創縫合,或者脂肪瘤切除吧。”


    鍾嚴:“別小看這些,能承受再說。”


    殺雞放血,隻需在喉部開小口。雞的體積不大,血流量不多,嚎叫聲也能分散注意力,時桉雖有不適,總歸堅持下來了。


    殺完雞,又開始宰羊、殺豬,之後是牛。隨著牲畜的體積增大,血量明顯增多。


    時桉抱緊膝蓋,僵硬轉頭,“那個,鍾老師,您冷嗎?”


    “不冷。”鍾嚴說。


    時桉往鍾嚴那靠了靠,貼著他的肩膀,“現在一定更不冷了吧。”


    鍾嚴:“……”


    時桉隻穿了薄上衣,黏在肩膀上的溫度比正常值低。


    他很害怕,還要假裝不在意。


    鍾嚴默許了他的靠近,繼續看視頻。


    大量血液從腹腔流出,連帶五髒六腑,淌滿整張屏幕。


    因為距離夠近,鍾嚴能實時感受到他的反應。


    心率不低於二百,唿吸頻率五十到六十之間;血液正集中向大腦、心髒和肌肉流;腎上腺素和皮質醇分泌明顯增多。再繼續下去,很可能出現軀體化反應。


    “要拉麽?”鍾嚴抬起胳膊,把手伸過去。


    時桉愣住,恐懼被少量分散。


    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看鍾嚴的手,忽明忽暗的背景光下,他手指很長,看著很有力。


    時桉想起陳小曼的形容詞,修長、張力、優良,不知道抓上去是什麽感覺。


    見他猶豫,鍾嚴又加了句,“如果你怕的話。”


    偷偷懸著的手放了迴去,自尊心才是最大的驅動力,如果拉上,就代表他怕了。


    時桉往遠處錯了個身位,把手壓在後背,“不需要,根本不怕。”


    鍾嚴合拳,收迴了孤零零的掌心,“隨你。”


    隨著視頻的繼續,畫麵不再是單純的割頸和放血,而是更加觸目驚心的劇情。


    時桉被紅色吞噬,耳邊有磨刀和屠宰的聲音。長時間暴露在這種環境下,他有種命不久矣,即刻升天的錯覺。


    大好的人生,就這麽錯付了。


    龍蝦肉包巧克力奶,螃蟹肉餅火鍋雞,咱們來世再見。


    “時醫生,抱夠了嗎?”


    “啊……什麽?”


    時桉在鍾嚴懷裏恢複神智,他雙手環著脖子,額頭壓在胸口,跟個流氓似的,邊蹭邊往裏吐氣。


    !!!


    時桉天靈蓋冒煙,雙腿自動彈起,跳到沙發另一角,“對不起!”


    屏幕裏的畫麵突然不可怕了,鍾嚴的臉比殺豬恐怖得多,嚇得他差點說出:別擔心,我會對你負責,八抬大轎,明媒正娶!


    鍾嚴拽迴扯偏的衣領,臉臭得像拒絕了時桉的提親,起身往臥室走。


    “您幹嘛去?”時桉惶惶未定。


    “洗澡。”鍾嚴頭都不迴,“睡覺。”


    “要不我也睡?”身邊沒了人,時桉一秒鍾都待不下去。


    “完不成任務,別想睡。”


    漆黑的夜晚,電視還在折磨人。


    時桉用抱枕遮住臉,嘴裏卻在罵鍾嚴。


    “說走就走,我怎麽辦?”


    “冰冷無情,喪心病狂。”


    “我靠我當時裝什麽逼啊!怕我就拉,我矜持個鬼啊啊啊啊!”


    “現在鬼都不陪我了。”


    “拉住他的手,死也不鬆手。”


    “別走,誰也不能走。”


    “狗屁視頻還有多久,也沒人告訴我這玩意兒這麽惡心,鍾嚴你有毒嗎?從哪搞來這種變態視頻?請問你睡得著嗎?你良心過得去嗎?你做個人不行嗎?你不怕遭報應嗎?”


    靠著責罵和抱怨,時桉愣是把視頻循環了八遍。等到第九遍時,他已經能心平氣和看完全部畫麵。


    但桌上的這堆紅色的食品.....


    不行,還是惡心。


    怎麽能找個下飯的方式,把它們吃下去。


    時桉靈機閃動,點開手機,輸入相冊密碼,一張一張劃拉。


    還是這個下飯,配什麽都能吃。


    *


    鍾嚴靠在門板,聽完了抱怨才去洗澡。他赤身站在鏡子前,歪著腦袋檢查脖子。


    從耳根到鎖骨,有四條明顯抓痕,胸口還浮著時桉唿吸,燙得要命。


    愛咬又愛抓,什麽臭毛病。


    淩晨二點,主臥開著條門縫,鍾嚴隱在黑暗裏,客廳有微弱的光。


    直到外麵傳不出動靜,鍾嚴走出去,桌上的零食基本見底,隻有番茄汁原封未動。


    傻小子,還真信了。


    鍾嚴踩著地毯,半跪在沙發前。


    時桉睡得東倒西歪,胳膊垂在外,握著手機吧唧嘴,“香!下飯。”


    “......”


    鍾嚴取下手機,捏起指尖,借著光看。


    指甲不長,剪得幹淨整齊,卻能把皮膚抓出血印。


    鍾嚴叫了兩聲,時桉毫無動靜。


    他起身,托著時桉的後背和膝窩,將人抱起。


    衝動作祟的那晚,鍾嚴曾把他抱到腿上、床上、小腹上,也抱到過浴室的台麵上。


    七年間,他個子長了不少,體重卻變化不大,壓在手臂,隻有很輕的重量。


    時桉睡得熟,腦袋擠在他懷裏,嘟囔著夢話,“好吃,再來一口。”


    鍾嚴還沒轉身,先感覺到了不對勁。不出三秒,人被丟迴了沙發。


    腦袋好不容易掰下,手還像吸盤似的抓著胸口,半天摳不動。


    什麽臭毛病,沒完沒了了?


    鍾嚴摔門迴屋,兩分鍾後,他原路返迴,丟了條毛毯過去。


    *


    脫敏治療持續了一周,當時桉可以坦然看完視頻,並吃掉整碗鴨血粉絲湯配番茄汁以後,進入第二階段。


    時桉被安排到菜市場看殺雞和宰魚,早晚各一次,每次兩隻起。


    就這樣,時桉每天往返兩次,空手而來、空手而歸,隻熱衷割下的那刀。


    為達到效果,他總站在最佳位置,比買主還積極。


    連續一周,商販老板都認識他了,揮舞著菜刀,大老遠招唿他。


    “小夥子,又來看殺雞呀?”


    “快點來,這隻特歡實,血指定足。”


    老板大姐一如既往熱情,但時桉對自己有清晰的定位和認知:隻看不買,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今天的兩雞宰殺完畢,時桉收到了陳小曼的短信,詢問他,能不能去蛋糕店,幫她取下蛋糕。


    時桉迴了ok,順便問:「你過生日?」


    陳小曼:「是陳老師的生日。我想給她個驚喜,在急診科慶祝一下。」


    「行,我等會兒過去。」


    陳小曼:「謝啦,你也別吃飯了,我定了外賣,到時一起慶祝。」


    時桉迴顧這段日子,陳老師雖不帶她,卻也給了他不少幫助。他捏著手機,看籠子裏活蹦亂跳向他叫囂的雞。


    *


    鍾嚴正健身,接到了時桉的電話。


    他脫掉濕透的上衣,接通,“又要人接了?”


    “就一次而已,能不能別老追著我損。”


    時桉第一次看殺雞時兩眼昏花,是被鍾嚴接迴來的,還打了針.地.西.泮。


    “我想問問,廚房我能用嗎?”


    鍾嚴平時不做飯,廚房隻有冰箱和微波爐沒閑置。


    “如果你想在廚房殺雞,我會把你和雞一起丟出去。”


    時桉:“不殺雞。”


    鍾嚴:“炸廚房也不行。”


    “我就是想做個飯。”怕鍾嚴提前透露,時桉模糊了說法,“我想感謝一個人的照顧,給她做頓飯。”


    鍾嚴愣了半秒,挑著嘴角,“可以,你做吧。”


    “謝謝鍾老師。”


    時桉風風火火迴家,雞鴨魚肉,各種調料大包小包。


    沒人能懂他給老板掃碼付錢的快樂,快半個月了。今天,他終於站起來了!不再是鐵公雞,明天能大搖大擺看殺雞了。


    起初,鍾嚴以為他小打小鬧,直到菜刀在菜板發出有節奏的聲音。


    鍾嚴站在門口,“需要幫忙嗎?”


    “不用。”時桉低頭切蔥絲,“這兒油煙大,別熏著您。”


    鍾嚴沒走,站在廚房門口看他炒菜,綁緊的圍裙,把腰纏得很細。


    當香味充滿廚房的時候,預示著,他不僅僅是會做飯而已。


    鍾嚴的眼睛在他腰間轉了好幾輪,“專門學過?”


    “也不算專門,順便幫我姥分擔。”


    時桉中學那會兒,媽媽工作忙,姥姥的腰不能久站。他起初隻是打下手,學得差不多了,就自己掌勺。


    鍾嚴:“你很孝順,沒讓她們失望。”


    “失不失望,也得看我能不能找到正經工作。”


    學醫這麽多年,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這條路是他執意要走的,希望能有個好結果。


    鍾嚴問他:“想留在省院嗎?”


    時桉撇嘴,“那是我想不想的問題嗎?”


    這種省級三甲醫院,以時桉目前的水平,遙不可及。


    他酸巴巴的,“太難了。”


    鍾嚴:“讓我開心了,就不難。”


    廚房開著抽油煙機,鍾嚴的聲音又突然變低。


    時桉轉頭,“您說什麽?”


    “沒事。”鍾嚴看鍋,“還沒好?”


    高壓鍋悶了快半小時,似乎是雞湯,味道香濃,滿屋子飄。


    “好了,馬上放氣。”


    鍾嚴進來找碗,他搬來多年,從未在家吃過一頓飯,還得翻翻餐具都在哪。


    “不用。”時桉打開購物袋,“我買飯盒了。”


    鍾嚴還沒鬧明白情況,時桉已經把四菜一湯全裝入保溫盒,摞好塞進書包。


    時桉看表,火急火燎換鞋,“鍾老師,我趕時間先走了,廚房迴來收拾。”


    “嘭”的一聲,大門緊閉。


    隻剩鍾嚴,孤零零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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