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在沸騰,隻覺生死已成空。


    大戟舞成狂魔,兵刃撞擊之聲,若是疾風驟雨在江南迷離裏如潑墨。


    神武王未曾踏過非人的紅塵之境,隻是用九層絕世真氣連綿不絕,貫透了那已經極其疲憊的雙手。


    格擋,揮舞,刺,鏟,腦海裏無數動作自然而然的施展出來。


    之前在江南道入口,便也是這般的殺戮。


    殺敵八千,若是直接變成熊熊燃燒的地獄巨人,或是以八荒獨尊神功那九十層窺見的一縷玄妙罡風,自是一息的事。


    但他並不喜這樣。


    天下之事,固然成王敗寇,但多少人贏了天下丟了自己。


    如果你不是人了?


    那麽,你變得強大,還有意義嗎?


    一百個人,有一百個不同的答案,但想來至少九十都會說“能變強,能長生,能去探索更多,就可以”,還有九人怕是迂腐地說著些莫名其妙的話兒,餘下一人非瘋即傻。


    所以,沒有人是夏廣,也沒有人可以成為夏廣。


    他的答案很簡單,兩個字:沒有。


    很純粹。


    再要問,老子不喜歡而已。


    那些都是極好的,極有道理的,但若是我不愛,便是一葉都不摘!


    一步踏入刀光劍影,趁著醉意,將那染滿西子碧水的方天畫戟舞作地宛若黑龍低處盤。


    碰撞的聲音,殺伐的聲音,怒喝的聲音,質問,哀嚎,悲痛的聲音。


    所有的一切都是屬於這大周神武王的敵人。


    長戟刺出兩分,再次從一人項上刺過,嘭出血花無數,順勢一斬,那下半的月牙兒又是變得緋紅,周身纏繞,單手甩開,便是化作三四米寬的兇戾黑盤。


    如是俯瞰,便是隻見地麵上像是有一朵墨色的花,在綻放著,在江南八百樓台煙雨裏飄著,所到之處,皆是那全然無法入畫的紅色潑染,像美人指甲上塗抹的鳳仙花汁。


    技藝的提高倒是沒什麽。


    夏廣卻是在不停感悟著,希望能夠觸及“人心百態”的真諦,他迴憶起了那放晴山上斬滅禪那的那一戟,三山半落,中分白鷺。


    那是仇,是怒,是人類的感情。


    那麽此時呢?


    在這莽莽人群裏,自己又是如何呢?


    遠處,皇莆家的四大殺手中的兩人,一直蟄伏在人群之中,見到神武眼中的一絲恍惚,便是覺得機會來了。


    武陵虎扛著鬼頭刀,若是鬼影般貼在一名宗師身後,摒氣凝息,如同死人。


    如影隨形,就是他賴以殺人的絕技,因為若是你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麵前敵人身上,便不會去注意著敵人的背後,居然還藏著一人。


    巴山猿手臂蜷縮在袖中,看似極短,但是一旦施展,連同握著的半臂短劍竟然可以瞬間刺出兩米,配合著他修習的爆發性身法“八步趕蟬”。


    那真是不動則已,一動便殺人,往往應對之人還未準備好迎戰,就會死於他的劍下。


    就是死前,也會產生一種“他...他的劍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出現”的想法。


    這巴山猿縮在帶兜的石青色啞光鬥篷裏,利用著每一個卡點,卡住自己與那神武王之間,所有的視線,使得自身盡可能低調,而速度卻越來越快。


    可以說,這兩人真是無愧於第一世家的絕頂殺手名氣,各有擅長,各有專精。


    一左一右,向著那血染蟒袍,發已如紅的神武王快步而去。


    哢!


    再一道血縫從一名高手身前扭曲浮現,神武王戟落,一個橫舞,便是向著另一側撲來的名穿著刻絲豆綠長衫的槍客迎去。


    他的戟勢剛盡,而新力又起。


    武陵虎,巴山猿相視一眼,覺得此時正是時機。


    於是剛倒下的影子裏,一道快準狠的刀風,就是唿嘯而來,另一處則是靜寂,無聲,但卻如飛蝗射來,那藏蟄的可以瞬間射出近乎兩米短劍,已經備而待發!


    “死!”


    武陵虎怒喝一聲,這一聲運上了真氣,算是震懾。


    潛伏,敵人力盡,再加上這震懾,而這震懾還能更好的掩護另一側的巴山猿。


    兩人配合無間。


    便是經驗豐富的老牌傳奇高手,也是死定了。


    何況,是一個力盡的神武王。


    以你之名,將我皇莆世家推上更高之處,也讓我殺手之名得以圓滿。


    兩名殺手如此想著。


    鬼頭刀出。


    短劍亦出。


    然後這兩名殺手便是忽然覺得天地變得非黑即白,腦子暈暈沉沉,睜開眼睛,看到無頭的屍身,最後的念頭是“那身體怎麽好像自己”?


    卻見那夏廣以難以描述的速度,和角度,將那大戟一轉,月牙唿嘯,就取走了兩顆人頭。


    其實,此刻戰場上如這兩名殺手一般,懷著各種想法,藏著各種絕技的人多的是。


    此處群雄,無一弱手,無一蠢貨。


    可謂是真正的正道精英集聚。


    相比於他們,江南道“夾道相迎”的那些隻能算弟弟們。


    這裏有小門小派的掌教,有著隱世的高手,有著渴求一鳴驚人的刀客,有著醉酒彈劍的少俠,有著城府深沉的刺客,各式各樣...


    但卻殊途同歸。


    死了,就沒什麽不同了。


    然而隨著廝殺,夏廣卻忽然覺察到了一絲疲倦,那是徹底壓製自己實力的必然結果,人力有時而盡,要麽超越,要麽屈服。


    當累了,就容易感到孤獨。


    尤其是舉目皆敵,一眼望去,皆是提兵向著自己的敵人。


    浩大的聲浪裏,夏廣忽的察覺到了一絲冷意。


    隨著那冷意,他半蹲,一式原本神怖無雙戟法之中的“仙人指路”,便是將長戟甩向身後,盡頭再是一刺,便是劍崩裂之聲,然後是入肉的手感,以及一聲帶著苦笑的悶哼。


    他也不迴頭。


    能令自己感到冷意的,想來在這江湖絕非籍籍無名之輩。


    隻是還是死了。


    人死了。


    那把劍的冷意消除了。


    可是,他還是覺得冷。


    一抬頭,原來是淅瀝瀝的春雨,春寒。


    孤獨的心油然而生。


    又是片刻。


    群豪忽然察覺到一絲玄奧無比的感覺,看著那魔王般揮舞著方天畫戟,在造著殺戮的大周神武王忽似變成一名提戟登高樓的落魄將軍。


    百戰歸來,卻因不曉變通,不問陣營被參革,一紙彈劾就剝去了再赴沙場的機會,打發來了這與他格格不入的江南煙雨樓,身側皆是聒噪的文人雅士說著談著風流,他卻是一人拍遍欄杆,坐在樓頂,看著春雨,從早至晚,從夜幕到天明。


    天明了,滿身破甲濕透,頭發濕透,長戟濕透...


    神武王雙唇忽然微微啟了些,吐出無人能聽見的一句話:“小樓一夜聽春雨。”


    他揚起了頭。


    但是,他的敵人並沒有放鬆,殺的起興的江湖豪俠便是向著那似是出神的神武王攻去。


    神武王依然不動,像是傻住了一般。


    但天地之間,那每一絲雨,忽然變成了一道氣。


    薄如刀,戾如戟的氣。


    哧哧哧哧...


    萬般的雨,萬般的氣,萬般的薄刃如刀,降落在這片大地上,轉瞬之間,便是徹底的安靜下來。


    千萬之人,也不擋這細雨如絲。


    小樓一夜聽春雨。


    竟使得那春雨化刃,刹那之間,就令這紅塵的戰場塵埃落定。


    無論生死,群豪們都匍匐在地,看著那雙染血的黑色靴子靜靜踏向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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