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站在堂內,望著這間不大的醫館,不過十幾步見方,藥櫃、桌子、椅子擠在一起,十分局促。更何況還有這一群高高低低、老老少少的男人。


    她的眼底閃過幾分錯愕,總覺得這些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怪的。攥著藥箱布帶的手緊了緊:“夏大夫,在何處?”


    眾人連忙站起來。不約而同地指著那一扇花布門簾:


    “這裏!”


    “在裏麵!”


    “等你好久了。”


    “景程喚了好久,‘桑大夫’、‘姑娘’......”


    “三叔,快帶姑娘去!”一個中年男子拱了拱白須老者,又怕老者不懂事,低聲叮囑了一句,“進去交代一下病情就趕緊出來。”


    很怪。


    哪裏怪,她說不上來。但是人命關天,她跟著夏三叔進了內堂。


    一隻小方櫃上支著一盞油燈,油燈下放著筆墨和一本冊子,櫃子旁窄窄的病榻上躺著披散著頭發的夏景程,榻邊放著一個恭桶。


    夏三叔兩大步上前,用腳將床畔的恭桶頂到角落,再蓋上蓋子。見桑落正望著夏景程出神,便道:


    “景程前幾日從林家迴來,說得了桑大夫的一個奇方,這幾日都沒坐堂,一直在煉藥。今日煉成了,說是要吃一顆,結果就吃成了這樣。”


    “我們本來就是大夫,他卻不要我們治,非要請桑大夫來。說必須是刀兒匠家的桑大夫,又提到姑娘,這才將你請來。”


    夏三叔拖了一個條凳來擺在床榻旁,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藥箱上:“姑娘可是也學過醫?”


    “是。”桑落將藥箱放在凳上,問藥童:“他吃了多少藥?”


    藥童指向櫃子上的小冊子:“我家先生一邊吃一邊寫,吃了多少都記在上麵呢。”


    桑落翻開冊子不由地竟覺得眼眶微微發熱。


    這竟然是一個記錄新方的冊子!


    每一個方劑,都有配伍比例調整的試用,還有藥量攝入的症狀記錄。


    “十斤蛇根木須,無姑娘果,出丸藥三粒,色黑。”


    “服用一顆,一炷香後有便溺之感,出三盞......”


    “服用兩顆,出六盞,口渴,眼暈,頭脹,腿軟......”


    跟他說了要搭配姑娘果,他竟然還是勇猛地試吃這樣的藥!


    桑落問:“他煉藥的藥渣在哪裏?”


    藥童從外麵捧著一大木盆進來:“桑大夫,您看,就是這些了。”


    “桑大夫?”夏三叔這才意識到,這個姑娘是個正兒八經的大夫。莫非是楊七郎口中賜他“龍虎力”的桑大夫?


    他將京城最近鬧得最大的幾件事,串了起來,再重合到眼前這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身上,老眼突然有些花:“你是那個桑大夫?”


    桑落嗅了嗅藥渣,是蛇根木,沒有錯。聽見夏三叔的問題,她抬起頭來很認真地說出宣傳語:“難言之症切莫拖,桑家奇方治沉屙。”


    夏三叔有些僵直了老腰,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門簾子被掀開。有人探個腦袋進來:“三叔,你怎麽還在裏麵,快出來吧。”


    夏三叔也不想留下來,可眼前景程還沒醒過來,來的竟然是那個桑大夫。他不禁想著,這麽多年了,景程不肯娶親,竟是這個病嗎?


    是不是他看見楊家七郎吃了有效,自己也弄了“龍虎力”的方子來吃,卻吃出了岔子?


    難怪不要自己治,難怪口口聲聲喊著什麽“姑娘”,還非要“刀兒匠家的桑大夫”來治,夏三叔隻覺得嗓子澀澀的,艱難地開口,“景程這個病能根治嗎?”


    桑落摩挲著那本小冊子,抬起頭來詢問:“他沒準備姑娘果嗎?”


    藥童連忙點頭:“有的有的,先生準備了好幾斤呢,說是下次熬藥要配著。”


    “為何不給他用?”桑落尋了紙筆一邊寫一邊說道:“二斤姑娘果搗爛了,用二斤水熬。不用講火候,水少一半時,加一錢鹽,一隻柑橘的汁子,快去!”


    藥童應聲去了。


    姑娘......果?夏三叔懵了,原來景程喊了半日的“姑娘”,竟然是姑娘果?


    夏景程原本隻是昏昏沉沉的,吃了藥,很快就清醒過來,隻是還有些虛弱,靠在病榻上,赧然地看著桑落:“給桑大夫添麻煩了。”


    夏三叔無所適從地道了一句:“我出去看看藥。”就掀開簾子出去了。


    桑落翻著那本小冊子:“你為何會想著做這樣的記錄?”


    夏景程抓抓滿頭的亂發:“不瞞桑大夫說,我當學徒時,在櫃子上抓藥,好幾次都抓錯了劑量。怕別人知道,不敢說出來,又怕病人吃了出岔子,就去病患家門外守著。後來發現竟區別不大。我當時就想,莫非吃多少都沒差別嗎?就偷偷在家裏試,每一種藥的用量和藥效。”


    見桑落聽得認真,他繼續說道:“那日您給林相公用褐藻那個劑量,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沒想到您隻是借那個腥臭氣味催吐。”


    桑落卻道:“並非全然為了催吐。林相公雙腎腫大,下肢水腫,已是腎髒衰竭之兆,褐藻裏......”


    她突然意識到說那些成分對於古人來說太過虛幻,想了想繼續說:“褐藻可以治療,但量要極大,才可以起效。所以他若吃得下去,也是可以治病的。”


    夏景程聽得極其認真,又問道:“這姑娘果和蛇根木也是如此?”


    桑落點點頭:“蛇根木利水,但必須佐以足夠量的姑娘果。”


    “我從未見過起效如此之快的方子。”夏景程想著自己給林相公開的那些藥方,比較起來簡直是不值一提,又抱拳道,“之前以為您叮囑過不要擅自使用這藥,還以為您隻是嚇唬我,是我小人之心了。”


    桑落站起來,將藥箱挎在身上:“那湯水再喝一碗,就可以不用喝了,也別再胡亂試藥,有些藥吃多了,我也救不迴來的。”


    見她要走,夏景程撐著從榻上下來:“桑大夫,我還有話說——”


    桑落一挑簾子,嚇了一大跳,門外的老少爺們兒都齊齊站在簾子外,十來雙眼睛炯炯有神地望著她。


    說偷聽吧,人家也沒躲。說正大光明吧,畢竟躲在簾子後麵。


    “桑大夫——”夏景程扶著床榻往前走,“我還有話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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