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沒聲兒。


    “我們見一麵。”她隻好耐著性子,“不需要很久,五分鍾也行,我想見你。”


    清晨,她嗓音滲著風意,首輕尾重,音色清晰。


    南嘉不是港島人,來周家前隨母親住在江南小鎮,遺傳了那邊婉約美人的長相,吳儂軟語的嗓子冷起來似清澈的雪泉,低微求人時,又蠱惑得如綿密情話。


    奈何那頭的鐵石心腸無動於衷,直接把通話掐了。


    她再撥去。


    沒人接。


    再撥。


    終於接通。


    說話的卻是那天晚上的管家。


    “周小姐,我們少爺很忙。”管家不卑不亢,“您要是沒有重要的事情就不要再打過來了。”


    南嘉被點醒,“他不是說缺個助理嗎。”


    “是的,周小姐有興趣嗎?”


    “我和他見麵談。”


    見麵談的是不是這事兒就未必了。


    沒拒絕就是默認。


    管家:“那您下午過來吧。”


    “去哪?”


    “昨晚的名片上有地址。”


    那名片已經被扔了。


    “那個名片。”南嘉頓了頓,“被我不小心弄丟了。”


    “周小姐。”管家看破不說破,“少爺輕易不會給人遞名片。”


    說罷掛斷。


    有意表達,他們這邊對她相當優待,能拿到那位爺名片的人少得手指頭數的出來,她不論扔了或是丟了,都是對人的一種不尊敬,既是如此,他們無需再對她客氣。


    管家的態度等同於陳祉的態度。


    南嘉想再撥過去細問,得到的是拒接的機械女聲。


    南嘉隻能自行想辦法。


    那邊說很忙,說明人沒有縱情聲色,幾座金融大廈cbd之間搜尋,陳家產業遍布廣泛,想要鎖定具體位置有些難度。


    南嘉上網尋找關於陳祉現身的新聞。


    他在公共場合現身的次數極少,能做他私生活文章的媒體隻有自家的港星社,但寥寥幾條,且都和他在金融投資和海上貿易領域相關。


    別家富少二十歲玩賽車泡名模,陳太子爺讀完斯坦福mba,留美數年間以無情的操盤技術曾肆虐一眾華爾街大鱷,聲名鵲起,多次進入白人暗殺槍斃的名單。


    太子爺行蹤向來隱蔽,港星社即使爆出的行程也都是三個月前的,最新的一條是陳祉在星頂酒店現身,消息準確率對半分,連張圖片都沒有,隻放個酒店的logo。


    南嘉盯著那四個字看了很久,停下撥無望號碼的動作,轉而敲了一條消息給紀意歡。


    紀意歡是她唯一能接觸港圈的人脈,兩人認識很早,中學時期的好朋友,南嘉迴國後忙著練舞和演出沒有和她碰麵,而她也在美國忙自家產業的生意。


    老朋友說話開門見山,南嘉問候一句在嗎後,向紀意歡諮詢陳祉的動向。


    紀意歡發來60s語音,“陳祉?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人,他是不是又針對你了?不是我說,這人真的沒完沒了,你當初怎麽就把他給得罪了……”


    他們學生時代那些恩怨,三天三夜說不完。


    南嘉思維沒有被帶偏,及時打住,直言:“他這幾年一直在針對周家,我想找他弄清楚。”


    “這樣啊。”紀意歡和陳祉不熟,和陳祉哥們沈泊聞熟得很,自然知道商圈一二,“這事我不知道怎麽說,你別太激動。”


    怕南嘉像從前那樣衝動用事,紀意歡一番提醒後告知了南嘉陳祉可能出現的地方,就是星頂酒店,至於為什麽在那邊——紀意歡留了一嘴。


    星頂大廈是港灣標誌性建築之一,集一站式購物,甲級寫字樓和博物館等,位置並不難找,維港海濱,但在裏麵找人就如大海撈針。


    尤其是明知他有意晾著她的情況下。


    南嘉過去後,繼續空打電話,這次沒僵持太久,被管家接通。


    對方說話做事風格客客氣氣帶著機器人式疏離。


    “少爺下午有事,周小姐不妨在這裏等一會兒。”


    來都來了,沒有不等的道理。


    沒多久,管家帶著一眾侍應過來接客。


    “不是說好下午的嗎?”南嘉問,“他有什麽事。”


    “少爺的事可不是一般的多。”管家拘禮,送她去酒店休憩的樓層,“這邊是私人待客廳,你稍等片刻。”


    “那……”她不知如何開口。


    管家會意,“我姓許,是少爺的管家和私人特助,你隨意吩咐。”


    “請問許管家,我大概要等多久?”


    “這不好說。”


    南嘉點頭。


    懂了。


    五小時起步。


    她環顧四周。


    說是待客廳,更像是下榻的套房分間,側麵的落地窗,鳥瞰維港和九龍嶺,還有沙田的山脈。


    矮幾上備了英式小食,三層枝葉銅盤,底層薄霧幽邃,鎮著榛仁生巧和芒果慕斯,細瓷杯中錫蘭紅茶橙紅明亮,糅雜薄荷和鈴蘭芳香。


    兩個小時過去,茶食沒動,人也沒來。


    知道他是想下她的銳氣,報陳年爛穀子的仇,南嘉不意外。


    他們從一開始就注定不和平。


    最開始的矛盾在南嘉在初升高一那年。


    越注重階級差距和身份地位的貴族學校,越滋生許多紈絝子弟。


    她有一同班同學叫江朝岸,典型二世祖,經常捉弄欺負她。


    周今川知道後,親自去她教室接人,並在江朝岸欺負她時出手相救,讓人難堪。


    自此梁子結下。


    江朝岸自身沒本事,人脈大腿不少,找一群九龍寨區的“古惑仔”們,圍堵住周今川,結結實實砍了他一刀。


    慶幸的是,他沒有性命之憂。


    不幸的是,周今川被這一砍,再不能彈鋼琴。


    當初的音樂天才迫不得已從商。


    南嘉無法形容當時有多憤懣和懊惱。


    她一腦的熱血,打聽到那天圍堵他們的背後禍首,是陳家無法無天的小少爺。


    風平浪靜的晴天。


    高三教室課間,大少爺被眾星捧月,周遭圍著嘰嘰喳喳愛慕的小女生們。


    南嘉破門而入。


    她穿著低年級英倫風校服,幹幹淨淨的白襯衫,灰色百褶裙,還有筆挺的長筒襪,頂著一張清純乖巧的麵孔,卻做出再鐵的漢子都不敢做的事。


    眾目睽睽下,她擰開礦泉水瓶蓋,往中間的大少爺臉上潑去。


    那情景比電影裏拍的還要膽戰心驚。


    因為電影導演壓根沒膽量去拍那太子爺。


    在場所有人,包括後進教室的老師,驚愕得成啞巴。


    大家不約而同冷汗直流,脊背濕了一大片,一時間忘了做出什麽動靜。


    當事人倒是淡定如斯。


    水滴從線條俊美的五官流落,額發和脖頸上濕漉漉的,半睜半眯的雙眸黑沉沉,漂亮狹長的眼型,好似眯著虛虛的笑意。


    然而陳祉真的笑了出來,像是路人為這場意外挑釁喝彩。


    所有人都以為,南嘉日後絕無容身之地。


    結果卻大跌眼鏡,太子爺沒對南嘉展開報複。


    校內早已流傳他不近女色,比海裏的鯊魚還難釣的傳聞,卻也人盡皆知,他從不對女生動手,也許是因為少爺骨子裏透著對不入流之輩的輕蔑和不屑。


    但他不報複南嘉,是因為,他似乎看出南嘉的意圖——與其說是過一時之快,她的種種舉動,更像是為她的心上人吸引火力。


    周今川擁有很多的東西,幸福美滿的家庭,富貴優渥的物質,而南嘉不同,她一無所有,爛命一條。


    所以縱然南嘉得罪了他,陳祉針對的對象仍是周今川。


    讓周今川受傷一分,比她自己傷十分還要疼。


    周家勢力不弱可與陳家相比相差一截,隻要太子爺想,他可以從校園活動到商業合作全方位針對個遍。


    再看南嘉為心上人牽腸掛肚,自己則是隔岸觀火的看客。


    樂此不彼,反反複複,雙方恩怨越積越深。


    南嘉又等三小時。


    維港的遊艇,對麵的高廈,霓虹此起彼伏,和星星爭明亮。


    沒熬住,她靠著長沙發眯了會。


    時間不長,卻做了很長的夢。


    夢裏,周今川手腕筋脈被人砍傷,流了很多的血。


    她嚇得臉色煞白。


    他卻安慰她沒關係,不要怕。


    怎麽會不怕呢。


    身邊的親人一個接著一個離開,周今川是她被接入周家後,對她最好的哥哥。


    就算在夢中。


    她都無法自我控製走向,和現實相對應的,眼看著周今川離她越來越遠,直至次元空間消失,夢境閉合。


    南嘉猛地睜開眼睛。


    身上的絲綢薄毯滑落掉地。


    她眼眸空明懵然,柔和的光照下,兩三米距離外的挺拔身形影影綽綽,他的背景是籠著港夜昏暗的落地玻璃,黑色襯衣融為一色,整個空間的基調跟著變得暗沉。


    陳祉單手抄兜,隨意靠著酒台,薄唇抿成一條線,陳述的語調:“醒了。”


    很晚了。


    她仿佛在這裏睡了一宿。


    桌上的點心盤換了幾輪,紅茶更替成降火的祁門。


    她指尖攥著質地軟和的薄毯,沒有起身和他對話,似是埋怨這近乎半天的等待,但於情於理,現在不是她和他置氣或者鬥誌的時候。


    看出她的怨氣快趕上墳頭,陳祉不急不慌地,問:“星頂酒店的服務和環境比從前如何?前陣子,我從周家收購的。”


    她唿吸不由自主一沉。


    “應該不錯,你都睡著了。”他說。


    讓她來在這裏會麵,就是告訴她,他整周家跟捏螞蟻一樣簡單。


    薄毯攥出的痕跡越來越深。


    她的火氣比從前還要大,像是要把手邊的紅茶潑過去。


    可如今不比往日,青春時那股衝動和氣魄早灰飛煙滅。


    南嘉深吸一口氣:“陳祉,你言而無信。”


    太子爺眉間扣著不明情緒。


    “我們之前明明約定過,你不再針對周今川。”


    “我要是針對他,你覺得他這幾年能活嗎。”陳祉側顏輪廓一半隱於窗外的夜色,無波無瀾,“當初答應你的是不針對他這個人,不包括周家。”


    這就有些強詞奪理了。


    但發生在他身上,一切又不意外。


    他一直都這蠻橫無理的調子。


    “那你直接說吧,怎樣才能放過周家。”南嘉長夢乍醒,聲音顯得有氣無力。


    “你今天不是過來談以工抵債的事情嗎。”


    “我給你打工你就放過周家嗎。”


    “兩碼事。”他說,“你哄我開心的話,我興許會心軟。”


    她知道。


    他就是想羞辱她。


    當初看她為周今川低聲下氣。


    現在看她以工抵債。


    居高臨下的上位者,食物鏈頂端的掌權者,最愛看的不就是底層人的無可奈何和心有不甘。


    沒有思考太久,她點頭,“好,我給你當助理。”


    “但是我們不存在雇傭關係,我有自己的工作,不可能和你其他助理一樣隨時待命。”南嘉說。


    她知道,他就是想看她落敗。


    她孤憐無助被人欺,他就開心。


    她答應得這麽爽快是意料之外,聯想到這件事和周今川有關係,一切又在情理之中。


    如此聽話服從,陳祉興致乏了一半,隨手丟了個車鑰匙過去。


    南嘉朝他疑惑看著。


    他越過去,淡聲撂下一句:“今晚幫我開車。”


    “你不是有專業的司機嗎?”


    “我想讓他休息,不行嗎?”


    南嘉沒有反駁,很快跟了過去,她知道這隻是個開始,以後還有更多為難的事情等著她。


    跟著他乘坐電梯來到地下停車場。


    專屬車位a區,一眼掃過一輛碳黑車身的勞斯萊斯庫裏南,經典帕特農神廟式進氣格柵,側身腰線優雅硬朗,在眾多豪車中依然鶴立雞群,惹眼至極。


    同樣惹眼的還有旁邊的眾多保鏢和等待許久的司機。


    司機根本想不到今天能輪到他休息一次,瞠目結舌看太子爺身側的南嘉拿著車鑰匙,坐進勞斯萊斯的主駕駛座。


    南嘉並沒有開過這類的車。


    纖白的手指搭著裹頂級皮的方向盤,沒有緊張和局促感,在車子啟動前,她朝副駕駛座上那位靠著的爺兒詢話:“這車我第一次開,你確定要我做你司機嗎?”


    陳祉看都沒看她,“啟動在手邊。”


    南嘉懂了,逃不掉。


    車子剛啟動兩秒,前方的雨刮器跟著打開。


    “開久了就習慣了。”他說,不說粵語時,聲線格外沉。


    開、久、了?


    難不成這人想一直雇她做司機。


    “陳少,讓新手做你司機,你這不是拿生命安全開玩笑嗎……”南嘉說著。


    轉彎之際,車身突然和鐵質的柵欄摩擦,砰的一下後隨後傳來剮蹭的刺耳的分貝。


    她猛地踩住刹車,手下又不小心按到什麽按鈕,車內的燈瞬間被打開。


    想要搶救,結果卻是打開了座椅的按摩功能。


    最後,南嘉沒有再動。


    對這樣的結果,她攤手:“我說了,我不會開這個車。”


    陳祉懶得看她,“真不會,還是故意撞的?”


    俗話說,對家是最了解你的人。


    南嘉緘默。


    故意的又如何。


    無非是損失太子爺一點修理費。


    陳祉沒找她茬,淡然下車。


    四周的保鏢立馬圍來,速度快的以為他們的老板是不是被綁架了,紛紛詢問情況。


    “少爺,您沒事吧?”


    被迫休息的司機搭腔:“剛才車子啟動時,這位小姐可能是車技有限,沒有把控好車距,導致撞上了旁邊的柵欄,要不還是我來開車——”


    這還沒上路就撞欄杆,上路的話可不得了。


    陳祉不喜不怒,擺手,“唔緊要。”(沒關係)


    看南嘉從車上下來,他招來司機,“把那邊的幻影開來,給她繼續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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