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劇烈刺眼的日光照在殿中,令人眩暈。


    柳姒明白柳承明為何生氣,便撇開眼,不去看他:“大家是天下之主,理應廣納後妃,開枝散葉,綿延......”


    “夠了。”他一步一步朝她靠近,“若今日為帝的是謝竹君,你也會這樣說嗎?”


    “大家!”


    她冷聲提醒:“慎言。”


    沒有迴答,可態度已然說明了一切。


    若這個皇帝是謝晏,柳姒決計不會勸他廣納後妃。她不是大度之人,能這樣勸諫柳承明,不過是因為心中沒有他罷了。


    一瞬間,柳承明有些潰敗。


    如今做了皇帝,他拿她好像還是無可奈何。


    “罷了,我們不談此事可好?”他放下聖旨,想伸手去牽她,“你既不願掌管六宮之權,那日後我再不提就是。你也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喚我......”


    話未說完,他便看見柳姒如視他為洪水猛獸,猛地後退一步,避開了他的手。


    也是這一步,她還未完全痊愈的腿一軟,徑直坐在了地上。


    捂著膝頭,她眉宇緊蹙,顯然是腿又開始疼了起來。


    這幾日內裏傷到的筋骨在愈合,她的腿和膝蓋總是半夜會發疼,不過有謝晏醒來給她按摩揉捏,倒還好些。


    白日裏不用攙扶拄拐,看著也就同常人無異。


    方才渾身緊繃,加之站了許久,才會又痛了起來。


    見狀,柳承明急忙半跪在她麵前:“可是腿傷又發作了?”


    柳姒抿唇,點了點頭。


    於是他二話不說將她打橫抱起,朝內殿而去。


    繞過屏風,靠在他懷中的柳姒瞧見越來越近的龍床,神色大變,攥著他衣襟的指節泛白,帶著慌亂。


    “你要做什麽?”


    柳承明沉默,大步流星地走向床榻,彎腰將她放在上頭。


    柳姒一挨著床榻,就好似被針紮般跳了起來,眨眼間又被他按了迴去:“坐好。”


    這下她反抓著自己的衣襟,臉色發白。


    若他真要對自己做什麽,那她能反抗得了嗎?


    柳承明見狀嗤笑:“方才不還囂張得很嗎?怎麽這會兒又怕成這樣?”


    說著,他伸手撩開她的裙擺。


    柳姒閉上眼,衣襟上的手指發抖,心中已權衡利弊了一番。


    他若真要強迫,眼下的她決計反抗不了,倒不如順從。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反正對她來說,那些女子所謂的清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給了也就給了。


    這樣想罷,她反而冷靜下來。


    隻是麵上免不了一副“英勇就義”般的壯烈。


    久久等不來動靜,她睜開眼。


    卻看見柳承明手上拿著一小盒藥膏,蹲在她足邊,裙擺被撩開到膝上,露出她因為褪痂,猶顯嫩紅的膝頭。


    挖了兩指藥膏在掌心化開,他貼上她傷處,輕輕揉按。


    滾燙的掌心挨在柳姒微涼肌膚上,激得她一顫;幽幽藥香彌漫開來,她才終於放鬆下來,明白是自己誤會了。


    她方才那緊張模樣,柳承明自然也是瞧見了,沒好氣地戲謔:“小姒以為阿兄要對你做什麽?”


    柳姒尷尬,沒有答話。


    二人都沒有再開口,她也隻是看著他的側臉,有些茫然。


    他對她,無論是親情還是其他,那份心都不是假的。


    她能清楚感覺到。


    可有關密旨一事,他隱瞞她也是真。


    究竟是信任他,直接問他;還是自己慢慢摸索?


    頃刻間,柳姒便有了答案。


    她不喜歡那種把性命交在哪一個人手中的感覺,自己的性命,還是握在自己手中,最安心。


    她不想去賭。


    將膏藥揉按完,整理好裙擺,柳承明才發現她瞧著自己入神。


    以為她被自己嚇到,於是起身坐在她身側,握住她手,溫聲道:“小姒,你不必怕我。”


    柳姒迴神,不明白他為何突然這樣說。


    隻見他抬手,將她耳邊的碎發掖在耳後,唇角是熟悉的淺笑。


    “無論我是何身份,我都是你的阿兄。你既不想插手後宮事,我便不會再提;如今這天下都是我們兄妹二人的,你想做什麽做什麽,都無需顧忌。”


    他頓了頓:“至於其他的,你不願意,我亦不會強迫你。”


    這個“願意”與“強迫”指的什麽,他二人心知肚明。這般說,無異於承認了他對她的其他感情。


    柳姒心中隻覺別扭,想將手從他掌心抽出,卻被他攥住,不讓她鬆開一分一毫:“隻是有件事,你得答應我。”


    她心跳很快,情緒複雜:“什麽?”


    “日後私下裏,你不許再喚我‘大家’,亦不許自稱‘妾身’。”


    “那我叫你什麽?”


    她看他。


    “就還像從前一樣,喚我‘阿兄’。”


    阿兄?


    這輩子,她好像沒怎麽稱過他為“阿兄”,大多都是喚他“三哥”。


    倒是他自己,總是“阿兄,阿兄”的對她說著。


    此情此景,她若再反對,隻怕不能囫圇地走出甘露殿了。


    於是順從道:“知道了,阿兄。”


    看著他眼中濃濃的笑意,柳姒心底卻愈加地發沉。


    他說不會強迫她,可隻怕他自己都不曾察覺:這樣的話,本質上就是在令她妥協,令她害怕,令她順從。


    這種感覺,她尤為不喜歡。


    ……


    逃一般地離開甘露殿,徐必忠在宮道上出聲將她喚住。


    “長公主留步。”


    聞聲望去,就見幾個甘露殿的內侍朝她這邊疾步而來。為首的內侍白白淨淨,看著斯文有禮,不像宦官,倒像書生。


    那白淨的內侍便是徐必忠。


    是自小在柳承明身邊伺候的內侍,如今新帝登基,他自然成了新的宦官首領。


    平意吩咐抬步輦的宮人:“停。”


    宮人應聲停下。


    一般人在宮中隻能步行,沒有乘步輦的資格,如今宮中除了聖人與太皇太後外,也就隻有宸安長公主可乘步輦在宮中來去。


    徐必忠不敢耽擱,快步上前,態度恭敬:“大家掛念長公主的腿傷,特地叫奴婢將這七厘膏帶來。”


    身後的小太監將幾罐膏藥奉上。


    柳姒打開輕嗅了嗅,一股清香撲麵而來,是方才柳承明給她用的那種。


    敷在腿上,溫溫熱熱的。


    她命人將東西收下:“還得勞煩徐內侍代我向大家轉達謝意。”


    徐必忠笑道:“大家心中一直記掛著長公主,曉得你夜裏總是腿疼,怕你出了宮,就趕忙叫奴婢追上。”


    柳姒聞言一頓。


    夜裏腿疼一事,除了謝竹君與她親近伺候的,沒人曉得。


    可偏偏柳承明卻知道......


    她表情琢磨不透,徐必忠則道:“既將東西帶到,奴婢便先告辭了。”


    ......


    走出宮城,換上馬車。


    遇見了帶兵巡察的林顯,他一身戎裝,威風凜凜。


    見到長公主車駕,拱手道:“末將林顯,見過宸安長公主。”


    柳姒坐在車內,輕搖象牙團扇,望向依舊是一臉寡淡無趣的林顯,笑道:“還未恭喜林將軍,升做右金吾衛將軍了呢。”


    林顯麵不改色,隻叫外人看著,還以為他同柳姒沒有半分關係。


    可唯有他們自己知道:宮變那夜,若非他的出力,事情遠沒有那般順利。


    柳姒取下腰間掛著的一枚木哨,勾在指尖,遞到窗外:“從今以後,吾與林將軍,便兩清了。”


    輕飄飄的木哨隨風擺動,帶著陳舊的印記。


    林顯上前雙手接過,仍是沉默。


    那年深冬,積雪未化,柳姒上弘慈寺為卓不忘求平安符,路上遇見了奄奄一息的林顯。


    他倒在雪地裏,幾乎凍死。


    看著他,她想起病裏的夫君,於是發了好心救下他。


    醒來後的林顯為報恩情,將身上唯一的木哨送給她以作信物。


    多年後,這樁恩情,也終於償還。


    “叮鈴”一聲,高大的車輪重新轉動,長公主的車駕漸行漸遠。


    站在原地的林顯看著掌心那枚木哨,輕輕掛迴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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