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公主死啦!”


    上京城中大街小巷都紛紛在議論此事。


    那個高風亮節,愛民如子的鎮國公主,死在了迴京的路上,聽說賢王當時與公主一道,被藏在車駕下的火藥炸死了。


    屍骨無存。


    消息一出,涼州百姓披麻戴孝自發為公主與賢王扶靈。


    送靈隊伍近萬人,浩浩蕩蕩從涼州一路至上京。


    據傳,那一路白紙飄灑,哭聲不止;一望無際的白在這冬日裏平添無盡的悲涼。


    裝著骨灰與衣冠的靈柩運迴上京時,聖人親至城門迎接,伏在賢王與公主的棺上哭了許久。


    迴宮後,罷朝三日。


    鎮國公主府。


    柳姒沒有子嗣,便由駙馬與她的胞弟梁王戴孝守靈。


    前來吊唁之人數不勝數。


    靜儀公主與喬祭酒夫婦在靈堂中哭成淚人。


    反觀駙馬謝晏,也不知是悲傷至極,還是壓根哭不出,在靈邊一滴淚都不曾流。


    是夜。


    七日吊唁結束,隻等選好下葬之所,便能將故人入土為安。


    公主府中的奴婢看著靈堂中,跪在蒲團上燒紙錢的那道身影。


    一身孝衣,麵容俊朗,火盆中的光令他的臉在夜色中忽明忽暗。隻除了赤紅得嚇人的雙眼外,再無一點悲傷的痕跡。


    府中的下人為柳姒不忿:“如今公主死了,駙馬卻連哭一下都不曾,當真是無情。”


    身旁人朝她搖頭,示意她莫要多言。


    人各不同,一些人親人逝世,哭得肝腸寸斷;另一些人反倒是哭不出來。


    一直等下了葬,在尋常的一個時刻,才會放聲痛哭。


    駙馬他,或許便是後者吧。


    簍中的紙錢漸漸燒完,秋蘭適時上前添滿,見謝晏眼底的血絲,她歎道:“駙馬去歇歇吧,你已幾天幾夜沒合眼了。”


    “不必。”


    他開口,往火盆中不停地添著紙錢。


    棺旁的平意腫著一雙眼,吸了吸鼻子:“此處有奴婢和秋蘭守著,駙馬安心去歇上一會兒。若是公主曉得駙馬這樣不愛惜自己,想必也是會傷心的。”


    說到最後,她又落下淚來。


    那日黃河邊,秋蘭拉著她與月痕遠離了馬車,方才逃過一劫。


    如今想來,倒不如當時就隨公主去了。


    聽她提起柳姒,謝晏眸光轉動,丟下手中紙錢站起身,聲音低啞。


    “是,念念若是知道,會傷心的。”


    說著,他恍若行屍走肉,離開靈堂朝主屋而去。


    公主府的一切都保留在柳姒離開上京時的模樣,處處是她的身影。


    謝晏踏進主屋,滿身蕭索。


    行至床邊坐下,久久未有動作。好半晌才抬手觸上錦被,試圖從其中感受她殘餘的氣息。


    可惜隻有無盡的悲涼。


    褪下足靴,翻身上床,他蜷縮著,將自己埋進被中。


    好冷……


    前世念念一個人在重華殿時,也是這樣冷嗎?


    夜又冷又黑,好似無盡的深淵,令人如何都掙脫不開。


    枕上落出兩點淚痕,最後多得漸漸濡濕一片。


    他將手伸到枕下,貪婪得想攫取更多,指尖卻碰到了什麽。


    緩緩探手將枕下的東西抽出。


    是一遝信。


    借著月色,謝晏看見封紙上隱約寫著“謝府,駙馬”一類的字。


    黑暗的寢屋中點起了盞昏暗的燈,燭光映在信封上,他將裏頭的信紙抽出,展開。


    “永康二十六年,二月初六。


    駙馬寅時上朝,巳正歸府,問父母安。


    書房理事至午時用飯,心緒不佳,食不知味。


    午憩兩刻,製香至酉時。


    飯畢,問父母安。


    亥時於竹屋撫琴三刻,琴聲聞有悲意。”


    拿著信紙的手隱隱發抖,謝晏又拆開一封來看。上頭依舊是他每日的起居飲食,悉數記錄在其中!


    那日竹屋中醉酒歡好後,謝府每日都會有人記錄,然後送往公主府,一直到三月裏,柳姒離開上京。


    每封信紙邊角都略有卷曲,看得出閱信之人反反複複讀過多次。


    一瞬間,謝晏心口陡然一陣鈍痛。


    在這冬日裏,痛得他滿身冷汗,幾近痙攣。


    原來念念一直都在暗中關切他的行蹤,表麵看似冷淡,其實她比誰都要思念他。


    隻是從來不說罷了!


    他看著那一封封展開的信紙,抓住衣襟的指骨泛白,撕心裂肺的絞痛令他額角青筋暴起。


    為什麽……


    謝晏頭一次如此憎恨自己。


    前世他對念念那樣殘忍,可今世她卻還是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他,對他這樣好。


    林顯說得對:他根本就配不上念念的愛。


    她帶著前世的記憶複仇,卻在最後仍舊對他心軟。


    那時謝晏始終不明白她為何要囚禁自己,直到如今,他才恍然大悟。


    這都是他罪有應得。


    他是個罪人,理應受到懲罰。


    臨到後半夜,幽幽琴聲自主屋內傳出,凝滯的琴音傳遍整座鎮國公主府,直到東方既白,才堪堪停住。


    謝三站在屋前,欲要敲門,房門自內而開。


    看著穿戴整齊的謝晏,謝三微訝:“郎君要去哪兒?”


    “入宮。”


    這幾日朝堂上對柳姒究竟該下葬何處,爭論不休。


    有人說柳姒已嫁做人婦,當另擇墓穴,而駙馬百年之後也能與其合葬,;而有人卻說,柳姒乃是聖人血脈,又有功德在身,當入皇陵。


    謝晏頹喪了這麽多日,這等時刻,總要為念念爭上一迴。


    她一直為國為民,奔波操勞,就該葬入皇陵,奉入皇室宗祠,受後人供奉!


    不僅如此,還要為她立碑修著,將她的事跡名揚天下,乃至子孫後代萬世敬仰。


    寒風凜冽,他自謝三身旁行過。隱約間,幾縷銀絲晃入謝三眼中。


    他微怔,等明白那是什麽後,滿眼震驚。


    郎君他......


    竟在一夜間,長出了白發。


    大地素白,霧意茫茫;北風碎雪,墨發染霜。


    -


    卷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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