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溫熱有力的觸感令柳姒覺得別扭,卻又說不出到底何處不妥。


    她向後輕退一步:“我沒事。”


    察覺到她的躲避後,柳承明雙手僵直地垂在身側,心口微涼。


    柳姒不曾看出他的情緒,將得來的鑰匙拿給他瞧:“我找到一把鑰匙,或許與密室有關,先出去吧。”


    一行人在大點的引領下走出迷陣。


    細犬嗅覺本就靈敏,大點又是受過特殊訓練的,憑借著柳姒身上的味道,輕易便在迷陣中尋到了她。


    出了迷陣,未多時就來到侍衛所說的那間廂房前。


    柳姒一瞧,正是上次安庭序假扮萬物坊坊主時,約她見麵的那一間;而密室就藏在當初安庭序所坐方向的背後,由一個立櫃遮擋住。


    此刻立櫃已被移開,露出其後一人高的沉重銅門,銅門與牆壁嚴絲合縫,毫無縫隙,隻有一個鎖眼。


    衙吏正在用力打砸,但卻不見半分變化。


    柳姒見狀,將鑰匙遞給柳承明身後的須謹:“打開。”


    須謹接過鑰匙,走到銅門前插進鎖孔,“哢嚓”一聲,銅門應聲而開。


    入目的,是一片漆黑的甬道。


    準備叫人進去搜查,臨了柳姒卻猶豫起來,她在衙吏中環視一圈後,湊到柳承明耳邊低語幾句。


    聽罷,柳承明點點頭,吩咐道:“須謹,你隨我們進去,其餘人守在外頭。”


    那些衙吏都並非是自己人,裏頭有無眼線尚未可知,還是謹慎些好。


    柳姒同樣也隻帶了謝六。


    謝晏走時將謝六留給了她,畢竟隱與公主府校尉都是男子,雖也能近身護衛,但終歸不如身為女子的謝六方便。


    暗道裏頭沒什麽機關,幾人點了火把穿過甬道,進到密室裏頭。


    將角落的燭台點上,密室瞬間亮了起來。


    等看清密室中的東西後,柳姒與柳承明皆對視一眼,眼中都帶著凝重。


    隻見密室的上空雕刻著一幅精致的狼圖騰。


    “狼王祭日。”


    柳承明瞬間念出石刻之意:“突厥人崇拜太陽與狼,‘牙帳東開、敬日之所出’。這狼王乃是阿史那氏才能用的圖騰,所以這萬物坊背後,是突厥王室的人。”


    他眉頭緊蹙,頭一次這樣嚴肅:“想不到突厥的手竟已伸到了姑臧各處。”


    本以為隻賈氏暗中與突厥人有生意往來,卻不想姑臧城大名鼎鼎的萬物坊背後,也是突厥的人。


    待看見牆上掛著的一幅巨大的輿圖後,更是震驚。


    身為皇室中人,柳承明他們自然認得這輿圖是何處的。


    那是整個大齊的輿圖。


    北至黑水,南達瓊州;東臨明州,西去沙州。


    雖比不得官家精細,卻也不容小覷。


    而大齊輿圖的右下角是一張涼州的地圖。


    其中昌鬆縣邊境峽口處,與宣威縣邊境的沙漠處都被人做上了醒目的標記。


    柳姒走到那地圖前。


    所以突厥是打算從這兩處進攻麽?她記得前世突厥便是從宣威開始發起進攻。


    看到這些,她不免頭疼。


    若說叫她使些陰謀詭計,那自然是手到擒來;可這排兵布陣,帶兵打仗卻非她長處。


    不過她不擅長,自有人擅長。


    思及至此,她看向身側一臉肅然的柳承明。


    作為一個前世成功算計了太子、與皇位僅有一步之遙的親王,柳承明在兵法一道上不說是天下無雙,至少也算是精通。


    更何況即便柳承明不擅長也不要緊,因為她心中已有了一個可出謀劃策的更好人選。


    柳承明這麽多年藏鋒守拙間學到了不少東西,隻一眼他便看出了突厥的意圖。


    隻可惜柳承明雖為刺史,卻無多少兵權。


    涼州都督一職空閑,涼州的兵權都由都督府的長史掌管,而那長史,似乎還是中書令何牧的學生。


    不過是何牧的學生又如何?


    這都督一職,不是還空著麽?


    幾人心思複雜地將那兩幅輿圖小心收起,在密室內又仔細翻了翻。


    這密室明顯被人提前帶走了些東西,除去這兩幅輿圖外,柳姒幾人還找到一副坊主同樣式的鬥袍與鷹式麵具。


    以及一封用突厥文寫的信。


    上頭沒有署名與印章,隻落有日期。


    柳姒不懂突厥文,將信交給柳承明,等出去了讓他尋個靠譜的翻譯翻譯。


    除此之外,這密室裏頭再沒有有用的東西。


    曆朝曆代都有規定,民間不許私藏輿圖,一旦發現,輕則受牢獄之災,重則抄家滅門。


    而萬物坊中卻發現兩幅,且還刻有突厥的圖騰。


    柳承明當即下令將萬物坊管事及其親信盡數抄家斬首,查抄出來的錢財奴婢一律充公變賣。


    其餘人等,落獄、流放……


    赫赫有名的萬物坊便這樣因兩個不起眼的人聚眾鬥毆而起,以至最終隕落。


    此時此刻,“罪魁禍首”卻待在“神仙府”內盡情享受。


    本該被押送至衙門的八方財一手拿一個雞腿,吃得滿嘴流油,一邊吃還一邊不忘同身側的卦師炫耀。


    “老邢,怎麽樣我沒說錯吧?說了帶你吃香的喝辣的,沒騙你吧?”


    卦師,也就是老邢擦了擦嘴邊的油,灌了口酒,咂咂嘴道:“好兄弟,真仗義啊!有福你是真帶我享啊!”


    八方財一臉得意:“那是,你也不看看咱們是什麽?過命的交情!”


    老邢看著滿桌子的山珍海味,嘴裏的話脫口而出:“要是老曹還在……”


    話至此處,他臉上的笑驟然僵住。


    趕忙看向身旁的八方財,見他仍舊大口大口地吃著手裏的雞腿,好似不曾聽到他說的那兩個字後,才鬆了口氣。


    接著掩飾般笑了笑:“接著吃,接著吃!”


    -


    柳承明做事的速度一向很快,那封被翻譯好的信天不亮就送到了柳姒屋中。


    她也顧不得少眠而致的頭疼,披了件衣裳便匆匆下床。


    拿了月痕手中的信,走到書案旁,就著剛點好的燈細細讀著。


    被翻譯好的信隻有短短的十三個字。


    ——“鎮國至,假、奇孟棄,桓音,速撤,勿留。”


    末尾的日期為:四月十五。


    柳姒將信紙擱在案上,揉了揉額角。


    這“鎮國至”:約莫是說她來了姑臧。


    “速撤,勿留”:應當與字麵意思相差不大。


    可“假、奇孟棄,桓音”,這六字何解?


    “假、奇孟棄……”


    柳姒合眼,緩緩念道。


    假……假……


    賈。


    突然,她靈光一閃。


    假、奇孟棄——賈、綺夢棄!


    “假”便是賈,指的是賈氏;“奇孟”便是綺夢,指的是綺夢坊。


    這四字意思就是:賈氏與綺夢坊可棄之。


    不對,不對……


    她再次睜開眼,看向寫這封信的日期。


    上書四月十五。


    那時她已換了個身份潛入絲織坊,尚不曾以黎六娘的身份接近賈氏。


    此事除了平意秋蘭,隱與謝晏外,無人可知。


    便是連羽娘和柳愷都不知她消失以後去了何處。


    寫這封信的人又如何會提前這麽早知道她要做什麽?


    她看著那日期。


    四月十五……四月十五……


    忽然間,她問道:“平意,你可還記得四月十五那日發生了何事?”


    站在一旁打著哈欠的平意略略一想,迴憶道:“奴婢記得,那日公主隨安家大郎君一同去了馬場,還險些被驚了的馬給摔下去,幸好葉娘子出手相救。”


    她頓了頓,又道:“對了,那日陶然居的應棠也去了半日閑鬧事,給店裏砸得稀爛,連張娘子的箏都給砸壞了呢。”


    話音落下,一道亮光閃過,將柳姒的臉照得晦暗不明,緊接著“轟隆”一聲,驚雷響徹天地。


    片刻後,大雨驟至。


    天如同破了個窟窿般,傾盆大雨落下,飛濺的雨水順著被吹著哐當作響的窗飄進來。


    平意連忙走到窗前將其緊閉上:“哎呀,怎麽突然下這麽大的雨!”


    電光閃過,屋內又重新暗了下來,隻有一盞孤燈被吹得搖擺不定。


    柳姒心中微涼。


    自冰草灣再遇那些黑衣人後,柳姒本以為是張輕羽將她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畢竟她曾效忠安王,假意脫離仙樂樓潛伏在自己身邊也未可知。


    可後來青芽的一番話又讓柳姒另起了疑心。


    她故意在柳愷麵前說她要將賬本帶去羅刹寺藏起來,結果果不其然,當夜就在寺前再遇那些黑衣人。


    不過這也不足以令她肯定柳愷便是奸細。


    直到佘令意外逃脫。


    佘令忠於賈辭徽,即便逃走也不會就此離開,必定會尋個機會找柳姒報仇。


    隻是她的身邊護衛重重,佘令連接近她的機會都沒有。


    平意去尋八方財那日,柳姒本想派隱在萬物坊中鬧出點動靜,她就順理成章地搜查。


    可平意無意間的一句話卻令她注意。


    當時平意尋完八方財後迴府複命,她無意間說道:她在出府前遇見了正要去看望張輕羽的柳愷。


    而好巧不巧,昨夜佘令果然出現在了萬物坊。


    如今平意又說。


    四月十五正是柳姒初次以黎六娘的身份接近葉丹凝,也是應棠來半日閑鬧事的日子。


    寫信人僅憑馬場上她假意驚馬這一件事便知道了她的目的是什麽。


    實在是,對她的品性脾性了如指掌。


    而柳愷,是與她自小一同長大的朋友……


    四月十五那日,張輕羽的箏被人摔壞,她拿著斷弦出門,確實有機會寫下這封信送到萬物坊。


    可是別忘了,那日應棠他們正是趁著柳愷不在半日閑,才能成功將店給砸了。


    所以,柳愷那日去做了什麽?


    隻可惜已過了這麽久,即便有心想查也查不出真相。


    柳姒再看向紙上的另外兩個字。


    桓音……


    又是何意?


    桓難道是桓王?音呢?


    陰氏?


    柳姒頹喪地靠在椅背上。


    自來姑臧城後,一切線索看似浮在水麵,清晰可見,實則底下一團亂麻。


    便如萬物坊坊主,並不是固定的某一個人,他能是安庭序,也能是綺夢坊中遇見的那位坊主。


    更有可能,昨夜給她鑰匙的那個人也不是真的坊主。


    昨夜那人說:他們對她,絕無惡意。


    能肯定的是,潛伏在她身邊的人,與阿史那羅爾絕不是一夥的。


    她們似乎有同樣的敵人。


    畢竟這一路上柳姒能如此順利,暗地裏有不少坊主的推助。


    但是敵是友,尚未可知。


    隻是這其中仍有柳姒想不通之處。


    若柳愷真是幕後之人,那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


    他又是何時與突厥人有所聯係的?


    他從未來過涼州,賈氏的人又是如何與他聯係上的?是什麽憑證還是暗號?


    在一切都尚不明確前,柳姒不會輕易下手。


    她擇了新紙,提筆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


    最後蓋上朱印,裝入封紙,滴上蠟交給平意:“快馬加鞭,傳迴上京。”


    這場夏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屋外陰雲散開,雲霧中晨光漸露。


    思慮了這麽久,柳姒早已困意全無。


    她起身走到窗前輕輕一推,小窗露出外頭生機盎然的院景來。


    潮濕的雨珠撫上她麵,帶起點點涼意,她抬手,仍有殘雨飄進簷下落入掌心。


    “替我梳妝,一會兒去瞧瞧桓王世子的傷如何了。”


    ……


    本以為能在柳愷的院子裏尋見他,不曾想下人卻說他一大早就去找張輕羽了。


    轉道去張輕羽的院子裏,他二人正在用膳。


    張輕羽見到她來,擱了筷箸站起身:“六娘,這麽早怎麽來了?”


    柳姒輕扶著門框,歪頭迴道:“我見今日天氣涼爽,想約你出去走走,誰知有人比我腳步還快。”


    她看向正往張輕羽碗碟中添菜的柳愷:“你傷好了?”


    柳愷在凳上坐得紋絲不動,囫圇迴道:“差不多了。”


    一旁的張輕羽見柳姒穿得單薄,上前握住她手,察覺到手背冰涼後將人牽進屋內:“今晨天涼,怎麽不多披一件?”


    柳姒迴握住她:“我喜涼,你是知道的。”


    “可用了早飯?”


    柳姒搖頭:“這倒是沒有。”


    張輕羽立刻揚聲:“青芽,再添副碗筷來。”


    三人在飯桌上倒是少言。


    飯畢,柳姒淨了淨手,看向對麵一言不發的柳愷,突然道:“子暢,既然傷好了,那你先前答應我的事兒,可就得去做了。”


    “啊?”柳愷仿佛心事重重般,沒緩過神,接著點點頭,“哦噢,知道了,我後日便出發。”


    “去哪兒?”


    端著茶盞的張輕羽問。


    “去宣……”柳愷的話未說完,就被不小心打翻在身上的茶水打斷。


    原來是張輕羽從他身旁路過時,不知怎得,手裏的茶盞不小心滑落,裏頭的茶水盡數潑在了柳愷腰上。


    瓷盞順著他腿摔在地上,碎成幾塊。


    張輕羽驚唿一聲,拿了帕子去擦,慌亂間碰上他腰腹處。


    隻聽柳愷一聲悶痛。


    張輕羽動作一頓:“怎麽了?”


    柳愷笑著搖搖頭:“沒事兒,就是昨日出門不小心傷著了一塊兒。”


    聞言,張輕羽更擔心了:“可上了藥?”


    柳愷溫柔安撫:“沒事兒,小傷而已。”


    二人溫情脈脈。


    唯有柳姒看著柳愷受傷的位置,沉默不語。


    因為昨夜她用短箭射傷萬物坊坊主時,那傷口,就在同樣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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