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即將迴京的前兩日,安府遞來帖子,說是為感謝賢王與公主對姑臧百姓的付出,以及為駙馬送行,將於明日在府中設宴,願能賞臉。


    這帖子送了三份至“神仙府”。


    柳姒與謝晏、柳承明、柳愷各一份。


    這次柳姒接下了帖子。


    等到赴宴當日,她穿了身簡單的緋色連珠小團花紋褙子配綠羅裙,並不有多華麗。


    隻髻上簪的柳枝金玉簪耀眼奪目,與謝晏冠上那支一看便知是一對。


    她展臂在謝晏麵前轉了一圈:“今日這身怎麽樣?”


    謝晏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後抬手將她鬢邊的翠玉釵子取下,換成兩支珍珠釵。


    “這樣更合適了。”


    柳姒摸摸鬢邊的兩支珍珠釵,走到鏡前照了照,發現確實比先前的翠玉釵子更好看後,笑道。


    “你比卓不忘那廝強多了,從前我問他,他都隻會說好看;你卻能給出些建議來。”


    聞言,謝晏唇邊的笑意微凝。


    他目光落在她臉上,見她一個勁兒地對著鏡子擺弄頭上的珠飾,似乎並無什麽異樣,仿佛提起卓池遠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後。


    心中才莫名地鬆了口氣。


    這樣大大方方地提起卓不忘,謝晏反倒覺得沒什麽。


    若是柳姒扭捏,他才是會覺心中不安。


    畢竟他做不成她唯一的駙馬,那就要做她心中最重要的駙馬。


    一念至此,柳姒已牽起他的手:“走吧。”


    謝晏迴握住她,唇角的笑意重新漾起:“好。”


    -


    “神仙府”離安府不過兩條街的距離。


    乘上馬車就兩刻鍾的路程,眨眼間便到了安府。


    說實話,柳姒尚是黎六娘時雖與安庭序有所往來,但大多時候都隻在內城的歌樓茶坊中相會。


    至於安府,她從未踏足。


    一則是安庭序未曾邀請過她,二則也沒有去的必要。


    畢竟當初與安庭序有往來也隻是為了更好地接觸賈辭徽,目的本不在他身上。


    馬車停在正門,安府人早已等候多時。


    一見柳姒下了馬車後,便跪地齊拜。


    “起來吧。”她道。


    安氏明明比賈氏更顯赫,賈府的大門是高大奢華,可安氏府邸的大門看起來卻內斂大方。


    正準備入府,便聽見一道閑適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哎呀,安公這府邸竟如此低調簡樸,真不愧是整個姑臧人人都敬重的鄭國公啊。”


    這鄭國公說的便是安朗。


    順著聲音看去,柳承明依舊騎著他入城時騎的那隻小毛驢,緩緩而來。


    一行人又是急忙見禮。


    柳承明跳下驢背,安府仆從立刻就要將驢牽到馬房去拴上。


    可那灰驢犯了倔,動動耳朵、甩甩腦袋就是不肯抬貴蹄半步。


    這是柳承明的坐騎,那仆從又不好踢踹打罵,隻能站在原地急得一身汗。


    撩了袍子正準備進府的柳承明見狀擺擺手:“這驢兒脾氣倔得很,想是不聽你們的話,我來我來。”


    他轉身走到灰驢麵前,牽起套在它身上的繩索,準備讓它走上兩步。


    哪曾想它也不給他麵子,依舊四平八穩地站在原地。


    柳承明頓時臉色一黑。


    好家夥,他們好歹也是一起來姑臧的情分,這驢子又耍什麽脾氣?


    扯了許久那毛驢依舊站在原地,柳承明咬牙道:“取兩串葡萄來。”


    仆從聽命取了葡萄,那毛驢見著後兩眼放光,終於高抬貴蹄。


    柳承明將葡萄甩給下人。


    這下終於能輕輕鬆鬆就將驢子牽去馬房。


    今日的宴席,安府除了邀請“神仙府”的人,還請了陰氏、葉氏等名門望族。


    一進席廳,早已來齊的賓客紛紛行禮。


    一身素衣的葉丹凝站在席末,臉色蒼白,毫無精神。


    按理說葉丹凝是賈家婦,她的夫家被抄家,她也當受罪。


    可葉家卻說早在賈辭徽有外室子的事泄露以後,賈氏與葉氏兩家便已和離,互無幹係。


    因此葉丹凝並未因賈辭徽受到任何牽連。


    和離之事究竟是葉家為了撇清幹係所說的借口,還是真有其事。


    無人可知。


    又或許是在柳姒的默許下,葉丹凝終究是平安無事。


    而今看她麵容憔悴,整個人形銷骨立,好似風一吹便倒了。


    柳姒歎了口氣。


    到底是她利用了她。


    原本打算入座的步子一轉,朝葉丹凝走去。


    柳姒走到她麵前握住她微涼的手,態度自然:“丹凝姐姐,許久不見,你倒是瘦了許多。”


    葉丹凝不動聲色地將手抽迴,斂眸欠身:“多謝公主關心。”


    被人拒絕,柳姒也不惱怒,隻對著身後的秋蘭吩咐道:“等會兒你叫人將安東都護府進貢的那隻千年山參拿來給姐姐,她病了一場,該好好養著。”


    聞言,葉丹凝也神情淡淡,謝了恩後就不再開口。


    葉將軍連忙解釋自己女兒今日心緒不佳不愛說話,生怕柳姒怪罪。


    柳姒淺笑:“無妨,我與姐姐的關係,自不必在乎這些。”


    周圍人見此,對葉丹凝的態度倒有所轉變。


    柳承明乃是親王,又是柳姒兄長,因此今日的尊位理當他來坐;柳姒與謝晏則坐在另一側的位置上。


    安府給柳愷也是送了帖子的,但他不喜歡這種場麵,況且安府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也沒有去的必要。


    隻待在“神仙府”陪張輕羽。


    席麵上,安鴻月異常熱情。


    她舉著酒杯站起身,聲音甜膩:“公主,妾身一見你便覺得十分親近,想敬你一杯,不知公主可否賞臉,飲下月娘的這杯酒?”


    柳姒看向打扮得豔麗無比,耀眼奪目的安鴻月。


    她今日身著淺紫色織金襦裙,光是胸前的金玉壓襟便精巧絕倫、價值不菲;更莫論她髻上的花枝步搖,寶光流轉;頸上、腕上也都戴著掐絲嵌寶的金飾。


    此刻,她正一臉期待地望著柳姒,好似柳姒喝了她敬的酒對自己來說是多大的榮幸一樣。


    柳姒舉起酒杯,遙遙一敬。


    而後隨口讚道:“安娘子今日的打扮很是好看,豔而不俗。”


    見柳姒喝了自己敬的酒後,安鴻月本就高興,誰知竟還意外得了句誇獎,更是驚喜。


    她低頭看了眼身上的裙子,樂得合不攏嘴:“能得公主喜歡,就是這身衣服的福氣。”


    也不枉她費盡精力打探公主喜好,得知柳姒往日喜歡穿紫色的衣裳後,就特地備了這麽一身裙子。


    她想著既然公主誇了她,那她也要還禮迴去,於是開口:“隻是月娘姿淺,不及公主萬分之一,公主雖著素裙,卻依舊難掩傾城國色。”


    她本意隻是想誇柳姒,可安朗聽後卻臉色大變。


    隻因尊位上,無論是柳承明還是柳姒,亦或是謝晏都穿的十分簡單,看著並不像什麽王公貴戚,隻像是尋常富戶人家。


    隻因周身氣派不凡,所以沒人覺得不妥。


    他們三位身份尊貴的人穿著都尚且如此簡樸,安鴻月一個國公之女卻穿得如此華麗……


    安朗正準備替安鴻月解釋,卻聽柳姒先一步開了口。


    “安娘子也覺得我這一身素裙不錯麽?”


    安鴻月頭點個不停:“自然自然。”


    柳姒掩唇輕笑:“這兩年大齊天災不斷,聖人為體百姓民苦,崇尚節儉,我等為人臣子,自是要順應君、父之命,所以非是必要,簡裝即可。”


    話畢,眾人起身拱手:“聖人仁德,我等必當順君意,自省其身。”


    落座後,安朗便暗地裏喚安鴻月將身上那些金銀首飾換了,重新梳妝打扮。


    等再迴來,安鴻月已換了身再簡單不過的衣裳了。


    隻是她臉色不佳。


    原先那身衣裳明明公主都說好看了,為何還要給她換了!


    真是氣憤。


    坐在她身側的安庭序則是心下生疑。


    他這幼妹最是目中無人,管你是什麽皇親國戚,身份有多尊貴,隻要不喜歡那就是不喜歡。


    可今日她誇獎柳姒的那番話卻是真心實意。


    到底是驟然轉了性子,還是公主真入得了她眼?


    隻是當初在萬物坊她就對戴著麵具的公主百不順眼,怎麽如今倒又喜歡起來了?


    她二人又未曾接觸過。


    安庭序當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絲竹聲響,舞姬進場。


    那些個曼妙舞姿柳姒倒是有興趣看,對著身側的謝晏時不時點評幾句。


    此刻正是一段劍舞,主舞者卻是一個男子。


    舞郎一身紅衣麵戴白紗,露出肩膀、腰腹、大腿的健美肌肉來,手持兩把斷刃,赤足在廳中舞蹈,動作淩厲中又帶柔美,剛柔並濟。


    腰上懸掛的鈴鐺隨他動作輕響。


    柳姒被他目光所吸引,她看著舞郎那雙自傲的眸子,陷入沉思。


    而她身側的謝晏見她盯著個舞郎瞧得目不轉睛,不由捏了捏她手心。


    “怎麽了?念念?”


    柳姒迴神,朝他笑了笑:“無事,隻是這舞郎身姿優美,看入了迷。”


    她目光重新落迴舞郎身上。


    發現他有意無意地往她這邊瞧,似乎很是驚訝。


    見罷,柳姒計上心頭,沉默著將舞看完。


    一舞畢,舞郎準備退下,卻聽柳姒開口道。


    “等等。”


    安朗見狀輕勾了勾唇,他解釋:“公主,此郎乃是小女房中的舞伎,因劍舞得不錯,所以特地喚他來獻舞一曲,不知公主可還滿意?”


    柳姒看著那舞郎的一雙眼睛,開口道:“你瞧著有些眼熟,走上前來。”


    穿著清涼的舞郎邁開步子上前,頭顱低垂,恰好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看著惹人憐惜。


    “抬起頭來。”


    站在食案前的舞郎應聲抬頭,倔強的眸子裏帶著幾分訝然與激動。


    柳姒抬手,將他麵上的白紗輕輕扯落,熟悉的容顏撞入她眼,她肯定道:“我見過你。”


    舞郎欠身:“奴曾在月影軒與貴主有過一夜之緣。”


    看好戲的安鴻月適時道:“這奴婢曾是月影軒的花郎,後來月影軒被查抄,我見他可憐,又會舞得一手好劍,就將他帶迴了府裏,給他容身之所。”


    其實哪裏是看他可憐,分明是那時她的目標還是謝晏,見這舞郎與謝晏容貌有五六分相似,就從賈辭徽手裏將人要了過來。


    後來她看上了柳姒,就把他丟在後院再未過問。


    今日知道謝晏也要來赴宴,就將人叫上來獻舞,特地想惡心謝晏一把。


    這不,她故意大聲喚那舞郎名字:“燕奴,還不快給公主奉酒?”


    燕奴?


    眾人目光齊齊看向謝晏與燕奴。


    這樣看著,倒覺得駙馬與這花郎確實有些相像。


    隻見燕奴怯怯看了謝晏一眼,而後挪了步子走到柳姒身旁,修長的五指執起酒壺為她身前的空酒杯倒滿酒。


    兩手托著杯底,跪到她足邊小心奉上:“請六娘子……唔,請貴主飲下此杯。”


    柳姒盯著他靜默兩刻。


    男人姿態低微,渾身上下處處都是精心修飾過,令人看不出半點不完美之處。


    她倏而輕笑一聲,抬手想將燕奴手中的酒杯接過,豈料身旁另一隻手比她更快。


    謝晏大掌越過她將那盈滿酒液的杯子奪過,二話不說仰頭喝下。


    空了的杯盞被他不輕不重地擱在案上,發出一聲輕響,喉結滾動,沉聲道。


    “公主身子不適,不宜飲酒。”


    他唇上沾著殘留的酒漬,顯出瀲灩水色,為他絕世的容貌更添豔色,隻是漆黑的眸子帶著明顯的怒火。


    任誰都能看出駙馬因這個與他容貌相似的花郎發了怒。


    而燕奴聽他這樣說,立刻伏在地上,驚怕道:“奴不知貴主身體不適不能飲酒,還望貴主恕罪!”


    柳姒轉首看了眼動怒的謝晏,在他即將與她相視的前一刻移開了目光,隨意地理了理掛在臂腕上的披帛。


    “不知者無罪,起來吧。”


    這話是對跪在地上的燕奴說的。


    見狀,謝晏下頜緊繃不再看她。


    下頭的人神色各異,而尊位上的柳承明冷笑:“奴婢不知禮數,拖下去打兩棒子就是,謝少卿又何必與這等賤奴吃醋?”


    在他眼中,謝晏之所以是威脅,是因為他身份確實配得上柳姒。自己雖然嘴上看不起謝晏,但心底裏卻並非這樣想。


    所以他才會每每看見他與柳姒恩愛,就嫉妒得要命。


    可燕奴不過一個下賤的奴婢,根本就入不得他眼。


    他實在不明白謝晏方才生什麽悶氣?


    要是他,直接叫人拖下去私底下處死了。


    而燕奴聽了他這話,跪在原地不知所措,隻無助地看向柳姒。


    也不知是害怕還是怎得,眼中蓄著淚,欲落不落,可憐得緊。


    偏還故作堅強地喚她:“貴主,奴……”


    “好了。”柳姒開口,“不過不小心罷了,三哥何必跟一個奴婢計較?”


    說這話時她看也沒看柳承明一眼,而是朝地上的燕奴伸手:“起來吧。”


    淚眼朦朧的燕奴見罷受寵若驚,身份尊貴的公主能願意伸手扶他,對他來說確實是莫大恩賜。


    他正準備借著她的手站起身。


    “念念。”


    一道冰冷得不能在冰冷的聲音響在他頭頂,他抬了頭看去。


    駙馬原本帶著怒意的眸子此刻盡是冷意,他看著燕奴像在看什麽死物一樣。


    隻聽他說:“賢王說得對,奴婢做錯了事拖下去就好。來人,將燕奴帶下去,杖打十大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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