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萬府踏踏實實住了三天,混亂終於燒到胡桂揚自己頭上。


    這天晚上,他剛剛睡下不久,心裏琢磨著怎麽才能讓萬通再過來一趟,忽聽得外麵腳步聲雜亂,還有兵甲相擊的聲音,於是立刻起身穿衣、穿靴。


    見過萬家主仆的為人之後,胡桂揚對保密一點不抱希望,能在三天之內不受打擾,他已經非常滿意。


    靴子剛穿好一隻,房門砰的一聲被撞開,數名甲士衝進來。


    “稍等,馬上……”


    沒人聽他的話,兩名甲士上前,一邊一位,架起胡桂揚就往外走,另外兩人到處搜查。


    門外有人走到近前,借著月光仔細查看胡桂揚,很快說道:“就是他。”


    “閣下怎麽稱唿?我好像沒見過你。”胡桂揚笑道。


    那人也穿著普通的甲衣,隻字不迴。


    又走來四名甲士,搬腳托腰,將胡桂揚仰天抬起。


    明月當空,群星點綴,胡桂揚開口道:“有人能托下我的腦袋嗎?別處都好,就是脖子不舒服……”


    沒人搭理他,兩名搜屋的甲士出來,搖搖頭,眾人列隊往外走,胡桂揚粗略查了一下,大概有十五六人,全是同樣的裝扮,將兵不分,也不知屬於哪個衛所。


    眾甲士從後門闖進花園,原路退出,還沒到門口,從前院跑來幾名仆人,驚駭地大叫:“你們是哪的人?不知道這是誰家嗎?說闖就闖?”


    “錦衣衛!”有人迴了一句,腳步不停,抬人離開。


    萬家仆人與仰麵朝天的胡桂揚都很意外,前者多一分恐懼,後者多一分疑惑。


    來到巷子裏,胡桂揚終於反應過來,“你們不是錦衣校尉,是殿前力士!舉旗架鼓的力士,什麽時候你們也能抓人了?”


    一人貼近胡桂揚的耳朵,小聲問:“吃土還是閉嘴?”


    胡桂揚立刻閉緊嘴巴,表示自己明白,努力挺直脖子,觀賞夜空美景,他心中早有準備,因此不是很害怕,他相信,隻要神玉沒找到,自己就不會有危險。


    夜景雖美,看多了也膩煩,而且傷脖子,好在路不太長,胡桂揚被扔馬背上,雙手雙腳被縛,同乘甲士的一隻手按在他的背上。


    這迴脖子舒服了,美景卻沒了,隻見蹄飛路晃,揚起的塵土撲麵而來。


    跑了不知多久,胡桂揚感覺足夠繞京城一圈,甲士突然調轉馬頭,拐進一座大門敞開的院子裏,院門隨即關閉,其他甲士則繼續沿路奔馳,對半路離開的同伴毫不關心。


    甲士下馬,解開繩索,“胡校尉可以下馬了。”


    胡桂揚身體僵硬,掙紮一會才跳下馬,落地之後脫掉唯一的靴子,撒腿就跑,甲士嚇了一跳,急忙道:“胡校尉留步……”


    胡桂揚繞馬跑了一圈,又迴到原處,笑道:“別急,我就是活動一下腿腳。現在你可以透露身份了吧?”


    甲士笑了笑,“我乃無名小卒。胡校尉一路奔波,想必很是勞累,去洗個澡吧。”


    胡桂揚一愣,“過去的一個月裏,數你這句話最為古怪。”


    甲士大笑,指向一間房屋,“洗澡水都準備好了,請。”


    胡桂揚扭頭看去,院子看上去不小,隻有一間屋子裏隱隱透出燈光,“這裏是……太監洗澡寺?”


    甲士拱手道:“總之我們沒有惡意,告辭。”


    甲士牽馬走了,胡桂揚想起這是皇宮附近的普恩寺,宮裏太監經常來這裏洗澡,幾年前他來過一次。


    “又落到太監手裏了。”胡桂揚喃喃道,走向亮燈的房間。


    房間裏沒人,隻有木桶、手巾、新衣新靴,胡桂揚的確是一身髒,於是再不客氣,脫衣進桶,水溫稍熱,越泡越舒服,他簡直不想出來。


    “客人,要擦身嗎?”門外有人問道。


    “不用,我就喜歡這麽泡著。”胡桂揚懶洋洋地說,“再這麽下去,我想我要睡著了。”


    “客人需要茶水嗎?”門外的人繼續問道。


    “不要。”胡桂揚懶得廢話。


    “客人需要梳頭嗎?”


    “不。”胡桂揚懶得多說一個字。


    “客人需要榮華富貴嗎?”


    “嗬嗬。”胡桂揚懶得迴答。


    “客人需要一生衣食無憂、平平安安嗎?”


    “啊。”胡桂揚舒服地歎了口氣。


    “客人需要……”


    “我隻需要一樣東西,怕你舍不得。”


    “客人請說,隻要是客人說得出的東西,沒有我舍不得。”


    “我需要你閉上嘴,讓我好好泡澡。”


    門外的人顯然一愣,沉默一會,笑了兩聲,竟然真的離開。


    “他還真‘舍得’,反而是我舍不得這隻好木桶。”胡桂揚繼續泡澡,直到水溫漸涼,才戀戀不舍地出桶,擦身換上新衣新靴。


    屋外仍是夜色籠罩,胡桂揚站在門口四處張望,瞧見另一間屋中亮起燈,於是邁步走過去,舉手輕輕敲門。


    房門打開,一名小太監看一眼來者,側身讓開,“請。”


    胡桂揚進屋,小太監卻出去了,“請稍候。”


    屋裏沒有別人,胡桂揚坐下,對著桌上的油燈發呆,沒人向他做解釋,他也不問,燈光漸弱,他拿起桌上的剪子,輕輕剪除焦枯的燭芯,讓火苗再次旺盛起來。


    將近兩刻鍾之後,胡桂揚昏昏欲睡,房門終於再次打開,有人進來,“讓胡校尉久等了。”


    那是一名老太監,皺紋多得能藏住幾枚銅錢,身板卻挺得筆直。


    “明白,夜裏出宮一定很難。”


    “還好,我在閉門之前出宮,但是被其它事情纏住,一時脫不開身。”老太監坐下,“胡校尉知道我是誰吧?”


    “東宮覃吉,你將我安排到萬家,自然也隻有你能派人將我劫出來。”


    “嗯,是我安排的,可我沒想到胡校尉不喜歡被安排,短短幾天工夫,惹出諸多是非,連陛下都給驚動了。”


    “有人動手了?”胡桂揚吃驚地問。


    “你不知道?”


    “萬家沒人告訴我啊,我還以為他們要等幾天呢。”


    “萬二……唉,咱們的眼光都不怎麽樣。我找萬二幫忙,是因為他不會受到懷疑,而且性子隨和,願意交朋友。我早該想到,這樣的性子能成事,也能壞事。”


    “萬二真將梁鎮撫……”


    覃吉點點頭。


    “哈,厲害,動手真快,我還以為他找人就得花幾天時間。”


    “動手快,漏餡兒也快,半個時辰前,梁鎮撫已被救迴來,萬家正想辦法解決這個麻煩。”


    “所以你提前將我帶出來?”


    覃吉點頭,這是個不苟言笑的太監。


    兩人同時沉默了一會,胡桂揚道:“就這樣?”


    “江經曆、左百戶也失蹤了,但萬二說這兩人與他無關。”


    “萬二說的應該是實話,我根本沒向他提起這兩人。”


    “袁茂、樊大堅沒向我提起過,但我猜測,至少有一人是被他們綁走的吧?”


    “應該是左預。”


    “江耘呢?”


    “估計是沈乾元揀漏兒。”


    覃吉再次點頭,兩人又同時陷入沉默。


    等了一會,胡桂揚笑道:“你想責備我,盡管開口就是。”


    “你應該受到責備,京城人心惶惶,都是你惹出的麻煩。”


    “既然你開始責備,那我就開始辯解了。”


    老太監一怔,半晌才道:“等我說完。”


    “請。”


    “過去的近三年裏,你明明做得不錯,像是一個真正的普通人,我還以為你改性子了,沒想到還是這麽能惹麻煩,而且越惹越大。首先,你私藏神玉拒絕交出,就是一個大錯。其次,發現神玉失蹤之後,不是向上頭求助,而是四處煽風點火,又一個大錯。你知道你會害死多少人?”


    “你知道我曾經救過多少人嗎?”


    “鄖陽府?我沒去過,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你救下來的,即便你有功於眾人,這與你再害他人也沒有關係。”


    “我的意思是,你以為我在害人,沒準我是在救人呢。”


    “嗯?”


    “你說我拒交神玉、四處煽風點火,沒錯,我的確這麽做了,可我要為自己辯解:過去將近三年裏,沒人搭理我,一旦出現,或明或暗關心的都是神玉。所以,風算是我煽的,火可不是我點的,貪火一直燒在每個人心中,包括皇帝……”


    覃吉臉色一沉,“在我麵前說話要小心。”


    “小心地說真話,還是小心地說假話?”


    “嘿,你說吧。”


    覃吉不說真假,胡桂揚就當是讓自己說真話,“連皇帝也貪圖神玉,所以我怎麽可能交出來?神玉在他們手裏,會是一把大火,能燒得他們連骨頭都不剩。所以說在你眼裏的害人,其實是救人。”


    覃吉冷笑一聲,“說來說去,就你一個人不貪?”


    “我不貪,是因為我不信。”


    “不信什麽?”


    “不信天機船是神船,無論它是從哪來的,天機船仍是器械,隻是精妙超出想象,威力也大得嚇人。但它不是神,連飛升都需要外力幫助。照此推測,神玉也不是神,裏麵的所謂神力,害人本事更大。所以我不貪它,誰會貪一個能讓自己送命的玩意兒?”


    覃吉沉默良久,“連你最好的朋友袁茂、樊大堅也信神船,隻是表現得不那麽明顯。”


    “我知道。”


    “神玉……真的被盜了?”


    “若非被盜,我不會向任何人承認曾經收藏此玉。”


    “就在被綁的三個人手中?”


    “想來應該如此,隻有他們有機會找到神玉,既然到現在也沒人交出來,那就是貪念太盛。”


    “有人因貪而私留神玉,你卻是因為不貪,嘿。”


    “蜂娘被誰綁走了?那三人若是不招,蜂娘就是找出神玉的關鍵。”


    “她還安全。”覃吉起身,認真地問:“你將麻煩也惹到我身上了,等不到天亮,萬二就會將我招供出來。”


    胡桂揚露出微笑,又是那種不合時宜的笑。


    覃吉搖搖頭,“真想不明白,你竟然能活到現在。”


    “萬二招出你的名字,你不會再招別人的名字嗎?”


    “我絕不會連累太子!”覃吉厲聲道,太子是他的底線。


    “除了太子,還有別人呢。”


    “梁芳和李孜省?可這事與他們沒有關係……讓我想想,或許有一點關係,是有一點關係:經曆江耘其實是他倆的人,神玉一直藏在己房,江耘每天都有機會將它盜走……”


    “為了逼出盜玉者,覃公不得不將水攪渾。”胡桂揚補充道。


    覃吉長歎一聲,“不怕水渾,就怕水落玉出,你性命難保。”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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