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桂揚笑了,笑得很開心,扭頭向江耘道:“今天沒白出來一趟,聽到這麽有意思的事情。”


    江耘微笑不語,反倒是穀中仙怒道:“你不相信我的話?”


    胡桂揚拉來一隻凳子坐下,距離穀中仙隻有一步之遙,盯著他瞧,麵帶微笑,“你今年多大了?”


    穀中仙微微一愣,“怎麽,想考我的記憶?”


    “不是,我一直想問,總是沒機會。”


    “不多不少,八十九歲。”


    “高壽。”


    “還行,聞家人活得長。”


    “你能笑一下嗎?”胡桂揚提出一個古怪的要求。


    穀中仙又是一愣,“我八十九了,你當我是八九歲的孩子?”


    “不是,我一直在想你從前的樣子,在鄖陽府初次見麵時,你穿得像個山民,在京城再次見麵時,你穿得像個菜農,可無論穿上什麽,都遮不住你的仙風道骨。尤其是你的笑容,總是高深莫測,跟你一塊喝茶,我會忍不住想茶裏是否下藥了,但又不能不喝,怕在你麵前露怯。我很羨慕你的微笑,總想模仿,可惜不成功,我一笑,不是惹怒對方,就是顯得不穩重。所以,請你笑一下,讓我觀賞觀賞。”


    穀中仙擠出笑容,可惜一番努力多半被臉上的皺紋化解,剩下的隻是一個古怪表情,像是笑,更像是忍不住要嘔吐。


    胡桂揚稍稍後傾,“行了,你不是穀中仙。”


    穀中仙冷笑一聲。


    旁邊的江耘走過來兩步,“這不是穀中仙嗎?許多人向我保證……”


    胡桂揚扭頭笑道:“這是穀中仙的肉身,但他的魂兒已經不在了。”


    “想不到胡校尉也相信這些。”


    胡桂揚看向椅子上的老人,臉上難得地沒有笑容,“穀中仙自視甚高,向來以為自己站在雲端俯視眾生,所以他可以穿最普通的衣服,卻不會泯於眾人,即使身處最偏遠的江湖,也想著掌控身邊所有人,甚至構思如何奪取天下。”


    穀中仙又冷笑一聲。


    “當然,你將自己的野心小心掩飾起來,直到取得神力。你成為異人不過短短兩三天,卻將野心暴露無遺,那是你的病症……”


    “我當時的病症不是這個,是……”穀中仙停頓一下,“是女人。”


    “哈。”胡桂揚大笑。


    穀中仙仍然不笑,“但我一生都是童子之身,不想破戒,很快我發現,將思緒引到別的地方,可以緩解症狀,所以……”


    “但那仍然是你真實的野心。我很奇怪,神力已經消失,為什麽你沒有恢複從前的樣子,反而變成一個普通的陰鬱老頭兒?從前的你至少有趣,現在卻了無生意。”


    江耘也看向穀中仙,臉上露出好奇的神情。


    穀中仙沉默不語。


    胡桂揚起身,“你不想說就算了,我隻是懷念從前的故人,雖然我們算不上朋友,至少彼此欣賞……”


    穀中仙突然抬起頭,目光中滿是怨毒,“胡桂揚、何三塵、聞空寅,我詛咒你們三個,咒你們生時受盡世上之苦,死後遍嚐地獄之刑……”


    “為什麽把我排在第一位?是因為我站在你麵前嗎?”胡桂揚詫異地問。


    穀中仙雙手抓住兩邊扶手,“你是我最憎恨的人,你一直假裝無欲無求,騙過所有人,連我也上當。”


    穀中仙的臉上再難露出笑容,卻能輕易顯示兇狠陰毒,“全是假的!你拿走了神玉,奪取全部神力,全部神力……”


    詛咒與兇狠對胡桂揚沒有影響,他輕輕跳了一下,隨即落地,笑道:“瞧,這就是全部神力的功效,有點失望吧?”


    穀中仙氣喘籲籲,良久方才平複,靠在椅子上,語氣也恢複平靜,即使胡桂揚不跳,他也能看出來,站在麵前的是個凡人,“那你跟其他人一樣,也是在給何三塵做嫁衣,她遲早會迴來取走神玉,遲早。”


    “你改口倒是很快。何三塵和聞空寅為什麽沒殺你?”


    穀中仙臉上又露出一絲兇狠陰毒,“他們覺得我是無用之人……”


    胡桂揚不想聽了,轉向江耘,“瞧,就是這樣。”


    “怎樣?”


    “這位穀中仙痛恨我們三人,估計天天都在心裏詛咒我們,一有機會就要設計陷害。我問到狐生鬼養,他就說出一套話來嚇唬人,這是詛咒;你問起神玉,他就口口聲聲地說在我這裏,這是栽贓嫁禍、借刀殺人。他雖然沒法再笑得高深莫測,心機陰險倒是還與從前一樣。”


    江耘大笑,穀中仙麵無表情,既不做辯解,也不看人,對現在的他來說,默默的詛咒還是更容易一些。


    “咱們走吧,別打擾一個老人的詛咒,這或許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江耘帶頭,與胡桂揚一塊向屋外走去。


    “胡桂揚。”穀中仙突然開口。


    “嗯,詛咒我吧,就當是今天給你加菜了。”胡桂揚頭也不迴地說。


    “希望何三塵能給你生下一個孩子,希望這個孩子能給你們帶來一輩子痛苦。”


    “就像天機船帶給你的痛苦?”胡桂揚嘴上從不認輸,大笑兩聲,走出房門。


    江耘等在外麵,“胡校尉所言甚是,穀中仙怨恨入骨,偏見太深,他的話已不可信,好在還有其他聞家人,可以向他們打聽。”


    胡桂揚伸個懶腰,“經曆大人安排吧,或許‘狐生鬼養’四個字沒有那麽重要,跟神玉更是毫無關係,否則的話,為什麽十幾年來沒人提起,要大人從故紙堆中發現?”


    江耘知道自己受到懷疑,笑道:“我也是到處亂碰,不想引來這麽惡毒的謊言,是我的錯,請胡校尉原諒。”


    “請我喝酒吧,酒桌上什麽都好原諒。”


    “哈哈,請。”


    兩人不迴己房,就近找一家酒樓,喝到入夜,下樓分別各自迴家時,胡桂揚已經完全“原諒”了經曆大人,大著舌頭說:“江兄放心,我一定……幫你找迴神玉,向上司交差,我也能擺脫它的糾纏。”


    胡桂揚在街頭找一輛騾車,跳上去,說出地址,倒下唿唿大睡。


    到家已過初更,車夫急著迴家,將客人抱下來放在大門口,重重敲了兩下門,上車離去。


    胡桂揚是被大餅的吠聲叫醒的,茫然起身,掏鑰匙開門,向大餅傻笑:“餓了吧?我今天吃得可不錯。”


    大餅聞到了酒味,叫得更大聲。


    “好了好了,我記得廚房裏應該還剩兩根醬骨頭,上麵的肉不少。”胡桂揚搖搖晃晃走進廚房,找出骨頭扔給大餅,看它吃得歡,自己也笑了,“花大娘子若來,不許向她告狀,明白沒有?”


    大餅隻顧低頭啃骨頭。


    胡桂揚舀了一瓢涼水,喝掉一半,在臉上澆一半,清醒許多,迴想這一天的經曆,對穀中仙的變化並不是特別意外,對江耘卻是心存餘悸,此人太有心機,總能不經意間在暗處發出一擊,令人防不勝防。


    胡桂揚自覺應對得還算不錯,但要說取得江耘的信任,還差得太遠。


    “我也夠壞的。”胡桂揚喃喃道,有點自責,還有點得意。


    兩根骨頭不小,夠大餅啃一會,胡桂揚放下瓢,打算迴臥房睡覺,剛一出門就聽得院門被敲得梆梆響。


    “誰啊?”胡桂揚驚訝地問。


    “桂揚老兄,是我啊。”


    聲音隱約耳熟,胡桂揚走去開門,看到來者不由得一愣,“是你小子!”


    蔣二皮嘿嘿笑道:“好久不見,桂揚老兄別來無恙?”


    “無恙。”胡桂揚關門上閂。


    蔣二皮在門外道:“桂揚老兄脾氣好大,是怪我這幾年來沒來拜訪嗎?其實我和老三出遠門了,剛迴京城不久……”


    “那你應該去拜訪親朋好友,來我這裏幹嘛?我要睡覺,沒空閑聊,你走吧。”


    “是袁茂袁老爺派我來的……”


    “袁老爺是誰?不認識。”胡桂揚邁步走向臥房,不想跟蔣二皮廢話。


    “說錯了,是、是任榴兒任姑娘派我來的。”外麵的蔣二皮立刻又改口。


    “任榴兒?她還在京城?”胡桂揚止步轉身。


    “在,任家去年得了錢,放任姑娘歸籍,她現在是袁家奶奶了。”


    “呸,既然從良,還找我幹嘛?蔣二皮,你做這種事,不怕官府抓你坐牢吧?”


    “啊?我是奉命前來請你過去,桂揚老兄……胡校尉?胡桂揚?”蔣二皮在外麵連喊幾聲,院裏沒人應聲。


    胡桂揚迴房睡覺去了。


    這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起床之後他急忙洗漱,要去趕己房的飯點兒,向大餅道:“忍一忍,我讓麵館多準備幾根骨頭,下午我早點帶迴家。”


    大餅趴在廚房的地上,嗚了一聲,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等主人一走,立刻去扒自己早先藏好的骨頭。


    胡桂揚打開院門就看到坐在台階上的蔣二皮,“呦,你改行當乞丐啦,我家裏連狗還餓著呢,沒剩飯給你。”


    蔣二皮起身笑道:“桂揚老兄,不看舊情,瞧在我在這裏坐了一夜的份上,跟我去趟袁家吧。”


    “不去,沒工夫,我得去衙門裏坐班。”胡桂揚轉身鎖門。


    “袁家現在有錢,桂揚老兄去一趟,百兩白銀輕鬆到手,更多也有可能。”


    “我這人懶,不是送上門的銀子不要。”胡桂揚向胡同口走去,那裏有騾車可雇。


    “銀子去了就能拿,跟送上門沒有區別。”


    “區別大了。”胡桂揚先到麵館去預定醬骨頭,出門看到蔣二皮還沒走,“你就是當街下跪,也求不動我。”


    蔣二皮本來真想跪了,聽到這句話又將雙腿站直,苦笑道:“要怎麽才能請動胡老爺?”


    “看我心情吧。”胡桂揚走向二郎廟門口的一隊騾車,蔣二皮跟在身後,想不出半點主意。


    一輛騾車停在胡桂揚身前,看樣子像是大戶人家私養的車輛,車夫扭頭一笑,“桂揚老兄,好久……”


    車夫是鄭三渾,看到蔣二皮對自己連使眼色,急忙閉嘴。


    胡桂揚沒理他,從車後繞行,簾子半掀,從裏麵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胡校尉請留步。”


    胡桂揚稍稍湊近看了一眼,笑道:“袁家奶奶親自來請,袁茂的架子越來越大啦。”


    任榴兒輕歎一聲,“實不相瞞,袁郎患病,出不得門。”


    “那你也別出門了,在家好好陪著他吧,有錢的話就去請最好的郎中,別找我,我不會治病。”


    “袁郎患的是失心之症,突然胡言亂語,說什麽‘天機’,我想此病非胡校尉不能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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