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飯!開飯!”胡桂揚一邁過門檻就大聲喊道,他確實餓了,米飯配鹹菜也能吃上一大碗。


    一名西廠校尉和幾名番子手奉命在趙宅看門,冬天冷,他們都躲在門房裏,聽到聲音,有人探頭出來,笑道:“今天夥食不錯。”


    “舍得花錢就行。”胡桂揚隨口迴道,以為蔣、鄭二人偷拿銀錢去外麵買酒買肉,他倒不在乎,有吃的就好。


    廚房位於前院,熱氣往外冒,做飯的卻不是蔣二皮、鄭三渾,兩人興高采烈地迎過來,接過韁繩,讚道:“花大娘子的廚藝真是不錯,比得上館子裏的大師傅。”


    胡桂揚皺眉道:“你倆真是拿這裏當自己家了,居然連廚子都給請來了,說吧,又花我多少錢?”


    兩人一愣,蔣二皮道:“花錢?人是你請來的,我們幹嘛花錢?”


    “我什麽時候請廚子了?”胡桂揚也是一愣。


    “桂揚老弟,你這忘性太大了,昨天你不是讓孫二叔給你找人嗎?今天上午人就來了,花大娘子做飯、顧二嫂子收拾房間、花小哥……”


    “停停。”胡桂揚吃了一驚,沒想到仆人來得這麽快,“孫二叔人呢?”


    “他沒來,花大娘子帶人來的,說是跟你認識,打過你的屁股。”蔣二皮、鄭三渾吃吃地笑,覺得很有趣。


    胡桂揚一點也不覺得好笑,“我連花大娘子是誰都不知道,打我屁股……哼哼,她是記錯了吧。來了幾個人?”


    “十個,五男五女,花大娘子說明後天還會再來幾個。”


    胡桂揚更加納悶,孫二叔推薦來的這位花大娘子明顯拿趙宅當成自己的家,連主人還沒見過就開始管事。


    “他們不知道這裏是兇宅吧?”胡桂揚相信幾句話就能將這些人打發走,看在孫二叔的麵子上,多給些銀子就是了。


    “知道,花大娘子特意去死人的地方看過,還問我們,為啥絕子校尉大都死在外麵,這裏卻被稱為兇宅?我們迴答不了。”


    胡桂揚也迴答不了,這恰恰也是他的疑問,自家兄弟一多半死在皇城裏,結果大家隻記得趙宅,聯想之豐富令他無從辯解,幹脆承認下來,拿兇宅之名嚇人。


    這位花大娘子有點意思。


    胡桂揚讓兩人將馬牽去馬棚,獨自走向廚房。


    蒸騰的熱氣裏走出一名婦人,三十上下,個子瘦高,長臉豎眉,神情暗淡,一副不開心的模樣,好像生活中的一切都不順心。


    見到胡桂揚,婦人露出一絲微笑,“三十六,你長大啦,比我還高。”


    胡桂揚愣住,許多雜七雜八的記憶湧上心頭,仿佛一團亂麻,略具雛形,卻沒法立刻理出頭緒來,“你是……”


    “就知道你們這幫小子向來受寵,長大之後必定忘恩負義,果不其然,先是將趙家鬧得七零八落,四十個混蛋死了三十八個,如今連我都不認識……”


    “小桃姐!”胡桂揚脫口而出,雜亂的記憶終於匯成一條清晰的線。


    當年趙瑛從斷藤峽帶迴來不少孩子,有男有女,四十名男孩受到的關愛比較多,被他培養成為絕子校尉,女孩隻是撫養長大而已,到了年紀就嫁人,嫁妝豐厚,但是極少來往。


    趙瑛妻子在世時,這些出嫁的義女偶爾還迴來一趟,後來就斷絕關係,再沒人登門。


    這些男童、女童小時候各住不同的院子裏,來往極少,所以胡桂揚沒什麽印象。


    花大娘子算是一個特例,她那時年紀大些,性格比男孩還要暴烈,而且愛管事,一言不合就動手,胡桂揚小時候還真被她打過屁股,至於原因早已不記得。


    “還小桃姐呢,我兒子都十幾歲了。”嫁為人婦的花大娘子脾氣未改,“這裏變化真大。”


    “是,義父後來改建房屋,你很久沒迴來過吧?”


    花大娘子冷笑一聲,“自從出嫁之後,我就沒迴來過,你當時可能不在場,上轎子之前我曾經說過,隻要義父還活著,我絕不進趙家的門。”


    “我是不在場,義父哪得罪小桃姐了?是嫁妝給得少嗎?”


    “哼,你剛迴來,先吃飯休息一下,咱們待會再聊。對了,我給你們重新安排了房間,這麽大的宅子,不分男女都住在一個院子裏,成何體統?還有家裏的東西和銀兩我也都收起來了,怎麽能亂放?沒聽說過‘千防萬防家賊難防’這句話嗎?你也老大不小了,為什麽還沒成親?”


    胡桂揚急忙道:“我去洗臉,在哪吃飯?”


    “當然是廳裏,但你今天迴來得晚,破例讓你在臥房裏吃一頓,以後不行。”


    花大娘子完全是一副管家婆的架勢,胡桂揚已經想起屁股挨打的場景,竟然沒敢提出任何反對。


    花大娘子已經安排妥當,羅氏住進東跨院,由兩名丫環服侍,趙阿七、蕭殺熊、林層染住在後院西廂,共用一名男仆,胡桂揚原本住在正房暖閣裏,這時被挪到耳房,靠近東跨院,房間更小,但是收拾得幹淨整潔,分得一名小廝,客人郭禹住到中院客房裏。


    還剩兩名女仆,給花大娘子當幫手,另有三名男仆,也都有事可做,各司其職。


    西廠送來不少日常用物,一直堆在車上,誰用誰拿,花大娘子重新分配,剩下的存放起來。


    到來不過一個下午,花大娘子已經將趙宅收拾得井井有條,誰也挑不出毛病。


    胡桂揚的小廝就是花大娘子的兒子花小哥,十三四歲的半大小子,相貌與母親有幾分相似,神情卻全不相同,機靈古怪,也不怕生,一見到胡桂揚就說:“三十六舅,外甥給你請安。”


    胡桂揚撓撓頭,突然被人叫成舅舅,他不太適應,“你叫什麽名字?”


    “大家都叫我小哥兒,三十六舅……”


    花大娘子端盆水進來,喝道:“臭小子,誰是你舅舅?叫胡校尉。”


    花小哥顯然極怕母親,立刻改口:“胡校尉。”


    “當然可以叫舅舅。”胡桂揚倒不在意。


    花大娘子另有想法,“那怎麽行?他來這裏是做下人,不是當主人,必須叫胡校尉,以後我也稱你胡校尉,不能再叫三十六。”


    花大娘子將盆放在架子上,“洗臉。”


    胡桂揚立刻照做,想起一件事,說道:“待會我去客人房裏吃飯,跟他有事情要談。”


    “好。”花大娘子看向兒子,“好好服侍胡校尉,做得不好,送你迴鄉下放牛。”


    “我不迴去,城裏比鄉下熱鬧多了。”花小哥躲著母親,拿起一條手巾,準備遞上去,眼睛卻看著母親。


    花大娘子出門。


    胡桂揚擦臉,問道:“你父親呢?”


    “死了,我出生不久就死了。”花小哥毫無悲戚之意。


    “那你們母子過得艱難吧?”


    “一點都不艱難,我家原住在城裏,後來搬到鄉下,在村裏沒人敢惹我娘,我家的屋子在村裏最好,田也是最多的。”


    “那她還讓你放牛?”


    “嘿,那是因為我不願讀書,娘說不養懶人,既然不讀書,就去放牛,長大之後再找個營生。”


    “你以後想做什麽?”


    “還沒想好,我家是軍戶,等我十五歲的時候可以先去當兵,但我娘更希望我種地,錦衣衛是不是賺錢很多啊?”花小哥眼睛亮晶晶的,顯然是羨慕趙宅。


    “哈哈,這裏不是我的家,其實我是窮人,錦衣衛當中像我這樣的窮人不少,富人隻是少數。”


    “哦。”花小哥顯得有些失望,馬上又笑道:“起碼名頭響亮,一提錦衣衛三個字,嚇人一跳。”


    “那你努力吧。你們母子跟孫二叔一直有來往嗎?”


    “你說孫二爺爺?當然,從小到大,幾乎每個月進城買點東西的時候,都要去孫家住一晚上。”


    孫家從前就在觀音寺胡同,離趙家不遠,花大娘子卻從不迴這個“娘家”。


    胡桂揚沒再問下去,去客房見郭禹。


    經過花大娘子的安排,郭禹的住處更為舒適,他卻顯得有些拘謹,“胡校尉太客氣了,而且我住不了多久,父親的遺體還停在店裏,我放心不下。”


    “明天一早咱們就去。”胡桂揚也要查看一下屍體,“你父親有什麽仇人嗎?”


    “肯定有,但是誰沒本事殺死一名異人。”


    胡桂揚不要花小哥服侍,與郭禹邊吃邊聊。


    “你父親是怎麽找到異人的?”


    “異人的確是一名官兵,不知怎麽進入山裏到處遊蕩,饑一頓飽一頓,父親見他可憐,於是收留,後來才發現他有神功在身。”


    “那麽多山民吸丹,沒有別的異人了?”


    “穀中仙曾將山民擰成一股,敗給官兵之後,他就消失了,山民四分五裂,有的投降,有的又迴到山裏,彼此極少來往,有異人出現我們也不知曉。父親倒是經常去各村各寨探訪,一直沒再找到異人的影子。但是異人並非一下子全冒出來,比如胡校尉,將近半年之後才有所顯露。”


    “嘿,我不一樣……你覺得誰會是兇手?”


    郭禹沉默一會,“胡校尉既然問起,我不隱瞞,但這隻是猜測,請胡校尉莫要太在意。”


    “反正現在一點線索也沒有,猜測也是好的,說來聽聽。”


    “我猜,兇手要殺的是士兵異人,我父親隻是湊巧受到連累,至於原因,絕不是仇殺,也不是官兵捕殺,隻是有人想試試自己的身手。”


    “這個猜測很有意思,你怎麽想到的?”


    “因為在山裏出現過這種事,一些有名的高手受到挑戰,死於無名者手中,大家都說必定是異人所為。”


    胡桂揚突然想起郭舉人曾經說過的話,“你們懷疑這位異人是……”


    “不是何三塵,就是高青草,更可能是她們兩人聯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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