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正月十五之前,京城都會處於半醺狀態,無所事事,神情和藹,帶著一絲傻笑,走親訪友,一心隻要吃飽喝足,滿足口腹之欲。


    隻有少數人被迫保持清醒狀態,輕輕地攙扶著這個龐大的“醉漢”,防止摔倒受傷。


    這是一份苦差,做好了波瀾不驚,上司看不出功勞,做不好卻會惹來大麻煩,人人可見。


    因此,當胡桂揚笑嗬嗬地走進西廠時,看到的是一張張愁眉苦臉。


    “值守西廠需要做些什麽?”胡桂揚大步走向正廳,被隨行書吏攔下,那裏是廠公專屬的公堂,值守校尉隻能去偏廳待著。


    “事情不多,主要就是點名。”書吏懷裏抱著花名冊,今天該來的人全在上麵。


    即使是在偏廳裏,值守校尉也沒資格坐在公案後麵的主位上,另有一套擺在門口右側的桌凳供他使用。


    胡桂揚坐下,接過花名冊掃了一眼,“嘿,這麽多人。”


    “正月裏外派的人少,大家都在京城,正好過來值守。”書吏笑道,鬧不清這位胡校尉的底細。


    胡桂揚記得昨天大年初一的時候這裏的人就不少,“現在是正月,你們不休息幾天嗎?”


    書吏笑容更盛,“公事為重,西廠上下人等,務必隨時待命,以備不時之需。”


    “廠公經常突發奇想?”胡桂揚笑著問道。


    書吏的笑容變得尷尬,“廠公肩負重責……胡校尉還是先點名吧。”


    西廠擁有眾多校尉、番子手,分駐各處,大都不用來衙門裏報到,留守的是一些書吏、衛兵與差役,平時有一百多人,正月裏也不休息,基本都到了,一撥一撥地進廳拜見當值者。


    胡桂揚隻是一名校尉,許多帶品級的官吏進來之後卻隻能站立,不敢論尊卑。


    胡桂揚點名極快,完畢之後令眾人迴家,隻留十餘人與他一塊值守,“過個好年,養精蓄銳,再為西廠效勞。”


    一開始沒人敢走,胡桂揚起身攆人,“廠公讓我值守,就是給我做主的權力,你們不聽我的命令,就是……”


    人群唿啦散去,走到大街上,才相信真有這樣的好事。


    留下的十餘人麵麵相覷,覺得這位胡校尉要惹麻煩,可是隻要不牽連到自己,誰也不會多嘴多舌。


    胡桂揚問道:“廠公說過要撥給我一所宅院,有人知道這件事嗎?”


    一名書吏立刻上前,遞上手中的簿冊,“廠公派人留下話,這上麵的宅院隨胡校尉選用。”


    “還好,剛才沒放你走。”


    書吏笑道:“胡校尉其實放我走了,我覺得事情還沒交待清楚,所以多留一會。”


    “嗯,很好。”胡桂揚翻開簿冊,掃了一眼,吃驚地說:“這麽多,西廠設立不到一年吧?”


    “不到一年。這些宅院有一些是從其它衙門接收來的,有一些是本廠校尉、番子手上交的,還有幾所是犯人之家,沒收之後劃歸西廠……”


    胡桂揚嗯嗯兩聲,用手指抵著簿冊逐項查看,“南司癸房也在裏麵,這算我上交的?”


    書吏笑道:“應該是,總之先記在西廠的冊子上,錦衣衛南司怎麽記錄,我就不知道了。”


    聽到這個答案,胡桂揚再不覺得西廠房屋眾多,笑著繼續查看,幾頁之後,手指停下,臉上的笑容隨之消失。


    “西廠的校尉、番子手不來點卯嗎?”胡桂揚問。


    “校尉、番子手分夥若幹,每夥指派一兩人來西廠迴事,通常是下午來遞交封折,咱們不用動,要等廠公或是其他堂上大人開封查看。”


    胡桂揚職位太低,即使被派來值守,也沒有多少權力,他要來筆,在一行地址後麵畫個圈,“我要這所宅子,原主來了之後,請他過來一趟。”


    書吏應是,接過簿冊看了一眼,那宅子的原主是一名百戶,他記下姓名,告退出廳,找來一名留下的差役,派去提前通知一聲。


    當天下午,石桂大第一個到來,遞交封折之後,來到偏廳。


    胡桂揚正獨自坐在偏廳裏吃一隻燒雞,看到石桂大,臉上立刻露出笑容,“誰能想到西廠連燒雞都有,而且味道不錯,就是有點涼了,不是現做的。”


    “燒雞是外麵老店按時送來的,如有需要,廚子一招就到。”


    “按時送來?西廠又不會天天請客,這些燒雞沒人吃怎麽處理?”


    “扔掉,或者被衙裏的人帶迴家,我不太清楚。”


    胡桂揚點點頭,“怪不得大家愛來西廠,再辛苦也能忍受。”


    石桂大站在桌子對麵,胡桂揚遞來一隻雞腿,石桂大搖頭,“你將觀音寺胡同的老宅征用了?”


    “我怎麽記得你將宅子賣了?”


    “那裏死人太多,買家不敢住,又退迴來了。”


    “兇宅?嗬嗬,正合我意。”


    “為什麽非得是這所宅子?”


    “夠大,我比較熟悉,離我家不算太遠。我可以征用吧?你若是不願意,我換一處就是。”


    “不必,反正那所宅子現在也是空著。”石桂大猶豫片刻,如果坐在那裏的是別人,他絕不會當麵質問,對胡桂揚,他卻要說個清楚,“希望你不要連累我。”


    “怎麽會?”胡桂揚十分詫異,“咱們都給西廠做事,我要做什麽,全經過廠公同意。”


    石桂大向廳外瞥一眼,沒看到外人,將雙手按在桌上,“你不該迴來。”


    胡桂揚放下雞腿,笑道:“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有時候自己是決定不了的。”


    “你不該迴來,卻迴來了,我不知道你怎麽跟廠公說的,但我可以肯定,你在對廠公撒謊,此番迴京,必然別有目的,你若成功,肯定會連累許多人。”


    “也可能會救許多人,就跟在鄖陽府一樣。”


    石桂大沉默一會,“宅子你盡管用,但我要提前告訴你一聲,觀音寺胡同發生的大事小情,都受我的監視。”


    “那裏是你的地盤。”胡桂揚笑了笑,“我沒什麽要瞞著你的事情。”


    “好,你隨時可以去接收趙宅。”


    “謝謝。我也提前告訴你一聲,趙宅將會發生一些奇怪的事情,你看到就好,不必太在意。”


    一天下來,西廠最重要的事務就是征用趙宅,十多人無所事事,胡桂揚早早將他們遣散,留兩人看門,自己也提前迴家,隨手拎走幾樣酒肉。


    家裏不再冷清,袁茂與樊大堅過來拜年,已經準備好一桌佳肴,胡桂揚從西廠帶迴來的食物用不上,全放在廚房裏。


    樊大堅十分高興,“逃亡得不久,能趕迴來過年,還好我當初沒跟你走。”


    胡桂揚先喝一杯熱酒,“你來得正好,我需要有人出城送信。”


    樊大堅立刻搖頭,“我不去,但我可以給你找人。”


    樊大堅找來蔣、鄭兩個無賴,這二人一進屋就磕頭拜年,明明年齡相差無己,卻執晚輩之禮,胡桂揚隻好給“壓歲錢”,然後說出地點,讓他們去京北小鎮的客店裏送個口信,“‘觀音寺胡同趙宅,一問便知。’就這一句。”


    兩人背熟,討熱酒各飲一杯,告辭離去,要趁天黑之前出城,明天才能迴來。


    剩下的三人把酒言歡,樊大堅尤其興奮,看到胡桂揚迴來隻是一個原因,“樓駙馬的事情完結了,是樁意外,沒人追究。前幾天可是把我嚇壞了,沒想到是虛驚一場。嗬嗬,胡桂揚,你是不是也後悔當時想得太多?”


    “寧可謹慎過頭。”胡桂揚勸酒,然後問道:“烏鵲胡同的靠山你打聽明白了?”


    “樓駙馬的事剛過去,我也得謹慎行事,但是心裏已經有數。”樊大堅故意賣關子,又喝一杯才繼續道:“靠山來自宮裏,沒有意外的話,肯定姓梁。”


    “內侍梁芳?”胡桂揚聽說過這位太監的大名,一度以為他是南司鎮撫梁秀的親戚,結果弄錯。


    樊大堅點頭,“梁太監是個人物,年紀老大不小,給官不做,死活留在陛下身邊當個侍者,還真就因此權傾宮內,司禮監、東西兩廠都不敢惹他。梁太監擅長拉幫結夥,宮裏許多人借他的勢,在外麵設鋪經商,烏鵲胡同也是如此,大筆金銀像河水一樣流到他手中。”


    樊大堅無比豔羨,“瞧瞧人家這太監當的,專掙你們這些帶把兒男人的錢。”


    “你不帶把兒?”袁茂笑著問道,他們三人如今以朋友相處,無話不說。


    “我是道士,不去那種地方花錢,還要想辦法賺錢。”樊大堅一直想調解城內城外兩派春院的紛爭,正在找門路聯係太監梁芳,“你倆都在西廠給汪直辦事,竟然幫不上忙,真是白交這種朋友。”


    對麵兩人隻是笑,不與老道計較。


    樊大堅喝多了,聲稱要迴二郎廟,出門卻直奔胡宅臥房,進屋倒在床上就再也不肯起來。


    胡桂揚不管他,與袁茂迴廳裏繼續吃喝。


    夜色漸深,袁茂喝得差不多了,按住杯口,“不能再喝,我的酒量跟你沒法比。”


    “從鄖陽迴來之後,我的酒量才變得這麽大,說來也怪,反而不如從前有趣,酒喝得越多,嘴裏越覺得沒味道。”


    “做什麽都要適可而止。”袁茂稍稍壓低聲音,“你還要調查樓駙馬的死因嗎?”


    “當然。”


    “為誰查案?”


    “嗬嗬,跟喝酒一樣:汪直讓我查,我選擇逃跑,汪直不讓我查,我卻開始感興趣。”


    “嘿,果然還是胡桂揚,可我不敢像你一樣抗命不遵,隻能給你一句提醒:去找任榴兒。”


    “她又不住在烏鵲胡同,能知道些什麽?”


    “她不住在那裏,但是去過,而且不隻一次。”


    胡桂揚一點就透,忍不住大笑,“哈哈,她還真是……有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明妖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冰臨神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冰臨神下並收藏大明妖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