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周昌自覺好似置身於一間軒敞的中堂大屋中央,四周圍滿了穿紅掛綠的人。


    喇叭嗩呐、吹吹打打的聲音,就從中堂外不斷傳出。


    “一拜高堂~”


    模糊混亂的畫麵裏,傳來司儀刻意揚起的嗓音。


    中堂裏的一對新人,便被身後的丫鬟小廝按著脖頸,向前頭供桌上的紙牌位跪拜。


    “二拜天地~”


    那對新人扭過身,又被丫鬟小廝們按著,朝門外跪拜。


    “夫妻對拜~”


    頭戴著瓜皮帽,帽子後頭還連著一條用棉線編成的假老鼠尾的男丁,便在丫鬟婆子的施為下,與那披著紅蓋頭的新娘子相互對拜。


    二人對拜過後,有個婆子拿來一根纏著紅綢子、類似不求人一般的竹片,站在新郎官身側,幫著直挺挺站立的新郎官,挑開了對麵新娘子的紅蓋頭:“溫大少爺,看看新娘子的相貌,好看得很,一定能得您喜歡~”


    紅蓋頭下,漸漸顯露出一張雪白的小臉。


    女子麵容白淨清秀,頗有靈氣。


    隻是她緊閉著眼,一張臉上全無血色。


    脖頸上,還有一道發黑的勒痕。


    周昌看著新娘子,忽然腦袋劇痛——


    他認得那張臉!


    他認得新娘子!


    新娘子是誰來著?新娘子是——


    白秀娥!


    驀然間意識到那新娘子究竟是誰的周昌,視野裏的景象陡然間模糊起來,那間圍滿披紅掛綠人們的中堂大屋在他視野裏迅速倒退!


    他看到對拜的‘新人’麵前的八仙桌,


    離地五尺的八仙桌上,聳立著一道漆黑牌位,牌位上寫:草頭龍猖溫永盛神旌壇位!


    神旌!


    溫永盛竟是神旌?!


    周昌瞳孔劇烈震顫!


    他看到那張八仙桌上,隻豎著‘溫永盛’的神旌壇位,卻不見有香燭供品等物——圍攏在溫家少爺與白秀娥周圍的那些人,手裏正舉著一把把燃燒的線香,他們的念想,就是神旌盛美的饗宴!


    ——


    嘩!


    視野裏的模糊幻相刹那消褪去!


    那陣如遊蛇般的滑膩潮濕之風,此時也完全消失在了周昌的感知裏。


    不知從何而來的饗氣,又沒有征兆地完全消散去。


    周常屍身仍在大張著口,努力地唿吸著,試圖抽吸那些遊離而去的饗氣——然而此刻的虛空中,根本沒有一絲饗氣殘留,它像是被丟到岸上的活魚。


    “誰都別想困住你?”


    周昌冷冷一笑,一縷血念絲從皮肉下遊曳而上,圍著聻屍的口鼻縫了數圈。


    這具聻屍徹底安靜下去,像是從來沒有‘活過來’過一樣。


    先前周昌與它一番拉扯,它從外界汲取到了饗氣,令身軀恢複了原狀,不再像最開始時被酒窖蒸騰出饗氣妄念時那般皮包骨頭的模樣。


    而周昌的一縷縷念絲,生出了更大的變化,已然變得像一根根粗壯的血管一樣。


    這些‘血管’鋪陳在聻屍的皮肉之下,但無法吸取聻屍體內蓄積的妄念饗氣,隻能抽吸那些被酒窖發酵出來的妄念饗氣菌絲。


    周昌等待了一會兒。


    他被增強了太多的聽覺,未有聽到外界再有任何異常的響動。


    於是,他將體內的血念絲分出一縷來,緩緩探出了棺材的縫隙,慢慢吸取著淹沒自身的米墳中的妄念菌絲。如此又過了一陣,他分出第二縷絲線,往別處潛探,吸取其他米墳上生長的妄念菌絲。


    血念絲遊過石蛋子置身的窖池,淹沒石蛋子所在窖池的糧食山,仍舊沒有長出妄念菌絲。


    周昌慢慢擴大著往外遊離的血念絲數量。


    血念絲的色澤愈發加深,紅得發黑,它不再變得更粗,但每一根絲線都開始有了牛筋般的質感。


    它們汲取來的力量,反饋到周昌的精神性靈之上,周昌的雙眼裏,亦開始熠熠生光。


    微弱光芒,在昏暗棺室內,都閃映了起來。


    如此過去了約莫一個時辰,周昌再次聽到了不遠處的活泉裏傳來激烈的水聲,他念頭一轉,鋪陳了小半個酒窖的血念絲,瞬息間收攏迴他的棺材內。


    叢叢血念絲紮入聻屍皮肉之中,遊離交織,形成大片網羅。


    那陣滑膩潮濕的饗氣之風,再一次吹刮進了棺室內。


    聻屍開始掙紮,試圖抽吸饗氣!


    但周昌經過一個時辰的休養,血念絲生長得愈發茁壯,它們交織在聻屍皮肉下,死死鎖住了聻屍的每一個氣孔——


    嘭!嘭!嘭!


    這具屍身隻能像魚一樣,在棺材內板動掙紮!


    周昌的念想沾染著那陣饗氣之風,這一次,卻未生出明顯的幻覺。


    片刻之後,饗氣之風來而又去,周昌開始重複先前的步驟,將一縷縷血念絲釋放出去,汲取四周米墳上的妄念菌絲。


    一天的時間徐徐度過。


    傍晚時候,周昌聽到地窖頂上,傳來沉悶的搬運石板聲。


    那肥漢的聲音在之後響起:“準備蘇醒!”


    他的聲音從地窖頂上盤旋而下,至酒窖最底層的時候,已經變得極其微弱,而這一次,他的聲音並未在酒窖內部產生絲毫迴音。


    當酒窖內的酒曲‘開始發酵’的時候,詭異亦跟著發生。


    詭異的根源,或許就在不遠處的那一口活泉裏。


    周昌在棺室內安靜等待著,聽著外麵鏟開米墳糧堆的聲音由上至下,由遠及近,最終,米糧被鏟開的聲音,響在了他的棺室上方。


    “長出了菌絲……


    這個人看來是真有點瘋病……”


    周昌聽到那肥漢的言語聲,此後,他所處的棺材蓋被推開來,肥漢抱著膀子站在窖池外,張目觀察著棺材裏的周昌。


    昏黑的酒窖裏,周昌卻能看清肥漢的麵部細微表情。


    他不知對方在觀察自己甚麽,隻能作出一副剛睡醒一般的模樣。


    “你感覺怎麽樣啊?”肥漢咧著嘴,皮笑肉不笑地向周昌問道。


    迴憶著那陣饗氣之風侵蝕自身精神時的感覺,周昌斟酌著作答道:“頭有些昏,記憶有點模糊,但是身上好像能動了……”


    說著話,他以手臂慢慢撐起身形。


    因為血念絲隻能覆蓋身軀大概關鍵關節,他的動作顯得分外僵硬,但這樣僵硬的動作,在肥漢看來,反而恰到好處。


    肥漢臉上的笑意終於顯得真誠了一些:“你的癔症正在被治好!


    不過現在還沒完,你明天得繼續來!”


    周昌眼中微光閃動,點了點頭:“好。”


    “用不用我扶你?”


    “不用了,我自己慢慢站起來就行。


    您真是個善人,還不知道您尊姓大名?”


    “我大名錢朝東!


    你叫我錢管事就好。”


    隨後,肥漢錢朝東領著那兩個滿臉刀瘡火疤的人,鏟開了石蛋子所處窖池上的糧食堆。


    錢朝東看著沒有絲毫變化的糧食堆,撇了撇嘴:“看來是沒病裝瘋!”


    他揮了揮手,


    兩個滿臉刀瘡火疤的人便矮下身子,沉默著合力卸開了石蛋子那副棺材的蓋板。


    棺材裏。


    直挺挺躺著的石蛋子驀地張開眼,他一手輕輕撫摸臉頰,一手撚起蘭花指,看著棺外的幾人,媚眼如絲:“你們看我是像人,還是像仙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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