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蒙前線在難得的和平氣氛中渡過了新年,鶯歌兒與小次郎見暫時無事可做,便再次迴返洪家莊,宣言要從金家挑選一幫小崽子,一起習練忍術,將來好替武鋒軍做斥候。其餘人等則分頭行動,練兵的練兵,築城的築城,招募流民的人也派了出去,千頭萬緒,如同春天的柳絲一點點的滋長起來。


    不過,洪天澤苦苦等待的家書一封未至,反倒在元宵節的前兩天接到了兩淮製置使府的公文,命他將一幹軍務暫時全都委與陳巨負責,親自到揚州述職。盡管滿腹疑慮,但洪天澤還是當即將事情交代一番,隨製置使府衙的親兵趕往揚州。


    兩天後的元宵節,洪天澤準時趕到揚州,這座在李庭芝治下恢複生氣的城池還沉浸在節日的氣氛當中,河道裏舟楫交錯,街巷裏人來人往,摩肩擦踵,到處燈紅酒綠,處處洋溢著安樂與富足。


    在製置使府衙例行公事之後,李庭芝便將洪天澤帶迴宅邸,與夫人和孩子一起,盛情款待這位侄少爺。


    席間李庭芝將洪天澤在清河口之後的建立的功業簡略的說了一遍給妻子和女兒聽,然後再讓洪天澤親自講述沙場之上如何決斷,怎樣對陣。眼見自己侄兒如此出息,表哥這般神勇,母女兩聽得眉飛色舞,興高采烈,不住口的誇讚起來。


    當天晚上,洪青荻帶著女兒上街賞燈,靈兒原本死纏著表哥一起去,洪天澤心中也極想去,可沒想到李庭芝說有緊急軍務要同他商議,隻好留在府中。


    夫人和女兒走後,李庭芝帶著洪天澤在後花園的小樓上坐定,居高臨下,眺望滿城燈火,命左右擺上酒菜,邊飲酒邊賞燈。


    洪天澤先被姑丈幹了三杯,可是遲遲不見對方提起軍務,忙問:“姑丈,不是有緊急軍務嗎?”


    李庭芝搖搖頭,“哪裏有甚麽緊急軍務——我是有些話同你講,不想她們娘倆聽到。”


    洪天澤先給李庭芝斟滿酒杯,再給自己滿上,放下酒壺,正襟危坐。


    李庭芝凝視燈火通明處,輕聲說道:“姑丈今日想同你說說當年嶽武穆蒙冤之事。”


    洪天澤一愣,“之前樊忠樊大人曾經提起過……”


    “那是我命他同你說的。”李庭芝苦笑連聲,“當時隻想借他之口,稍加提點,嘿嘿,當時也未想到會成今日之勢。”


    洪天澤陡然覺得心往下一沉,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可環顧左右,並未見到任何可疑之物,隻是姑丈的表情看起來極為落寞。


    李庭芝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接著便如同自言自語一般,用緩慢而低沉的聲音說道:“當年嶽武穆蒙冤下獄,最終被處死,坊間與後世有種種說法:其一,高宗的猜忌,擔心其擁兵自重尾大不掉,重演大唐藩鎮割據之勢;其二,秦檜為討好金國,達成和議的目的將其鏟除;其三則是高宗和秦檜沆瀣一氣,合謀殺害了嶽飛。”


    洪天澤說道:“侄兒以為真實原因必居其一吧?”


    李庭芝輕笑道:“這三個原因都對,也都不對。”


    李庭芝迎著洪天澤疑惑的目光緩聲道:“嶽飛蒙冤下獄之後,大宋朝廷有兩個極其詭異之處:第一,同為中興四將的張俊和劉光世,選擇置身事外,閉口不言,隻有韓相公去質問秦檜。第二,滿朝文官,還有八百餘名太學生,即未來的國之棟梁,同樣緘默不言。”


    洪天澤驚道:“文官與武將全都拋棄了嶽武穆?他們,他們瘋了嗎?”


    “他們當然沒瘋,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唯一被蒙在鼓裏的反倒是嶽武穆啊!”李庭芝迴道:“本朝自太祖立國之時,便痛感於晚唐與五代十國武人幹政之禍,為了保住趙宋江山社稷,先收迴部將兵權,接著定下了以文禦武的國策與家法,百餘年下來,儒生與文官在朝野全都占據了壓倒性的優勢,而武將們則淪落到可有可無的地位。”


    “然而,誰也未曾料想,橫空出世的大金如此強橫,不但在靖康之變中輕易擊破都城,俘獲皇室,而且進兵江南,大有一舉擊滅大宋之勢。當是時也,不知兵的文官大多隻能倉皇逃遁,惶惶不可終日,唯有依靠那些平日裏被壓製的武將們奮力反擊。”


    “嶽武穆起於行伍,善戰無前,屢建奇功,很快嶄露頭角,位居中興四將之首,而金兵在他們的全力抗擊之下,疲態盡顯,不複當年之盛,敵我形勢大有逆轉之機,殊不知,朝廷內部卻已是暗流湧動。”


    李庭芝所言,皆是秦先生講過的,而他如此鄭重其事,讓洪天澤頗為不解,不過,李庭芝沒有讓他多等。


    “金兵大軍南侵,搜山檢海,追殺高宗皇帝。我朝既失中原腹心之地,江南又被金軍侵襲,到處風聲鶴唳,人心惶惶,盜賊乘勢而起,天下已然亂成一鍋粥,彼時彼刻,高宗為了自保,不得不放權給武將,讓他們便宜行事,除了軍權之外,同樣負有委任下級官吏,治理轄區之責。與此同時,混亂的局麵讓隻會讀聖賢書的文官們無從下手,不得不仰仗武將,於是乎,武將的地位、實力和影響與日俱增,而嶽武穆則是其中的佼佼者。”


    “嘿嘿,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儒生們雖則讀的都是聖賢書,可骨子裏大都時時刻刻想的都是權柄與銀子,如何能容忍失去這些?待得宋金之間呈僵持不下之時,他們便毫不猶豫的向武將們發起反擊,與猜忌心起的高宗一拍即合。”


    洪天澤緩緩點頭:“難怪連最喜歡抨擊朝政的太學生都不發一言!”


    李庭芝接著說道:“韓世忠等人早已明了,乖乖交出兵權,全身而退,作壁上觀,為的是保住性命而已。嶽武穆起於草莽,如何理會得其中的利害?他性格


    性格倔強,部下多為自行招募、納降、投靠而來,而非朝廷調派,在猜忌者眼中,這樣的軍隊必然隻知主帥,不知朝廷。”


    “高宗精明過人,親自賜給嶽飛的四個字是‘精忠嶽飛’,便是意在提醒嶽飛要‘忠’字當頭,以維護皇權為己任,待得嶽飛屢有抗命之舉,高宗自然覺得嶽家軍尾大不掉之勢漸成,再不動手,將悔之晚矣!”


    洪天澤緩緩點頭,“姑丈,侄兒明白了——我大宋朝廷內外,文臣武將,乃至高宗,全都容不下嶽武穆。”


    李庭芝沉聲言道:“嶽武穆之死,乃是他們的合謀,位高權重而能置身事外者,寥寥數人而已。”


    話說到這來,洪天澤隱隱約約猜到了幾分,便試探著問道:“姑丈喚侄兒前來,是否擔心步嶽武穆之後塵?”


    李庭芝搖搖頭,“尚未到如此地步。”


    洪天澤苦笑道:“嶽武穆起於行伍,我家世代商賈,雖有所不同,但都不是科舉出身,自然不能見容於文官們。武鋒軍源自八莊盟,乃是不折不扣的民軍,軍卒大半都是左近的鄉裏,與我們洪家莊遠比朝廷更加親近,也是有的。”


    李庭芝補充道:“你招降的劉黑塔,既是李璮舊部,又為匪多年,更是朝廷的忌諱。再加上你率部駐紮清河口之後,連續兩次大敗蒙元,在軍中聲名鵲起,影響與日俱增。”


    洪天澤點點頭:“還有擅自招募日本武士助戰,不知道他們該如何編排了。”


    李庭芝擺擺手,“朝廷原本也期望能得日本國之助,是故此條尚未被彈劾。”


    “彈劾?”洪天澤驚道:“侄兒還以為不過是臨安城內有些風言風語而已,沒想到,他們,他們竟然已經大動幹戈了!嘿嘿,侄兒何德何能,居然在他們心目中能有幸與嶽武穆相提並論。”


    李庭芝離案而起,負手在房內來迴踱步,說道:“之所以大動幹戈來彈劾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統領,是因為想借機牽連我,順帶防止再出來個嶽武穆。嗬嗬,我領兵多年,在大宋也算是位高權重的一方諸侯,如若不是我也是科舉進士出身,早已對我下手了。大宋精兵,盡在兩淮,倘若我手下再有一位多謀善戰的大將,又是我的至親,漫說滿朝文官,便是太師與陛下都有些狐疑了!是故他們便借禦史之手,先彈劾於你,待得坐實你的罪名之後,即便不加罪於我,我也需以用人不察之誤引咎辭職。”


    洪天澤恍然大悟,忙問:“姑丈,他們到底羅織了哪些罪名給我?”


    “禦史彈劾你的罪名有三:一,身為主帥,擅離職守,潛入敵國,意圖不明。乃是說你北上買馬之事;二,私納盜匪,居心叵測。指的是招降劉黑塔之事。三,勾連番人,泄露軍情。大秦人與日本武士全都算是番人。”


    “這些罪重不重?”


    “單單一條擅離職守便可將你斬首。”李庭芝冷笑道:“刀筆吏,自然是不會手下留情的。不過,這三條罪,前麵兩條都可推在我身上,便說已經稟報了,乃是我首肯之後所為,他們便無計可施了。最難的是第三條,我朝與蒙元之間的往來,由樞密院安排,周邊屬國的朝貢、使節派遣,是鴻臚寺的事情,兩淮製置使根本無權過問。日本武士倒還好說,可那位大秦騎士來自極西之地,幾乎無人知曉其來曆,很難自證清白。”


    “這一條也是死罪?”


    “可大可小,泄露軍機大事,絞;無關緊要之事,杖責而已。”李庭芝冷笑道:“清河口原本是無關緊要之地,自武鋒軍進駐之後,已然成了兵家必爭之地。而樞密院特意派人升你為都統製,讓你成為方麵大員的同時提升了武鋒軍的地位,如此一來,清河口的雞毛蒜皮小事,都可說是軍機大事,而正七品的官職,又讓你夠格被大理寺審訊——環環相扣,天衣無縫啊!”


    洪天澤氣得渾身發抖,怒道:“既然人家已經設好了圈套,小侄定然是不會往裏麵鑽的,大不了魚死網破,跟他們拚了!”


    李庭芝停住腳步,沉聲道:“天澤,且莫急躁,聽姑丈把話講完。”


    “倘若你父親還此間,你喬裝打扮奔赴明州,泛舟入海,南下三佛齊,再也不迴返大宋,自然沒有性命之憂,而以我之力,保全洪家莊應該不是難事,這難逃之路算是走不通了。”


    李庭芝深謀遠慮,將洪天澤腦海中所想盡數說出:“若是想投奔日本,幕府原本便親近大宋,定然不會為了一人得罪天朝上國。”


    “叛逃蒙元的話,以你兩戰之威,忽必烈自然如獲至寶,高官厚祿絕不吝惜,可如此一來,洪家莊闔莊上下,乃至我這李府,滿門抄斬,一個都走不脫。”


    洪天澤麵紅耳赤,感覺自己被人提到半空之中,空有拔山扛鼎的神力卻無處施展,一拳重重砸在幾案上,“姑丈,莫非侄兒隻有一死了之!?”


    李庭芝麵對洪天澤坐下,表情凝重的說道:“若是任由他人擺布,讓你喪命,我這姑丈有何顏麵見你姑母?”


    洪天澤懊喪言道:“姑丈,難道想讓我束手就擒,跟他們打著糾纏不清的官司?”


    “不錯!”


    李庭芝自信滿滿的說道:“禦史彈劾,大理寺拿人、審問,總有辯駁的機會,姑丈再到朝中活動一番,最好能還你清白,若是他們執意妄為,還有其他計較。”


    洪天澤想了想,“莫非姑丈想用李璮的招數?”


    李庭芝點點頭,“姑丈與你皆是赤膽忠心報國,可若是讓宵小之輩謀害了性命,拿什麽來保家衛國?事急從權,亦無不可。”


    洪天澤極力讓自己被醇酒和激憤弄得昏昏沉沉的腦袋清醒過來,反複思量姑丈的計策是否可行,良久之後,毅然決然的點點頭,“小侄這條命便托付給姑丈大人了!”


    李庭芝嘴角抽搐幾下,眼角淚光閃爍:“天澤放心,姑丈定不負你。”


    洪天澤長長出口氣,點點頭,“姑丈,大理寺的差役是不是早已到了府中?”


    李庭芝一愣神,旋即重重點頭:“大理寺原本要直接到清河口拿人,被我攔下了。”


    洪天澤眼前浮現出鶯歌兒、劉黑塔、陳巨、亨利、佐久間和小次郎等人的身影,訕笑道:“他們果真去了清河口,此事便不能善了嘍!”


    李庭芝見洪天澤如此篤定,方才醒悟侄兒對武鋒軍的掌控遠超自己的想象,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洪天澤端起酒杯,“姑丈,小侄敬你一杯,喝完便隨大理寺的人去了,免得姑母與靈兒撞見。”


    “好孩子,苦了你了!”


    李庭芝仿佛喝的不是酒,而是毒藥,不住的搖頭歎息,洪天澤則痛快的喝光,起身畢恭畢敬的行禮。


    李庭芝衝著樓下喊了聲來人,邊將頭扭向一旁。


    四名虎背熊腰身穿皂衣的差役疾步上樓,先齊刷刷向李庭芝躬身施禮,“見過製置使大人。”


    李庭芝將衣袖一擺,輕聲說道:“他便是武鋒軍都統製,武功大夫,洪天澤。放心,他不會傷你們的。”


    洪天澤解下腰刀,在桌子上放好,昂然道:“來吧。”


    差役們沒有當即拿出鎖鏈,而是將手一伸,齊聲道:“洪大人,請!”


    洪天澤點點頭,昂首闊步,走下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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