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熱的秋季,一個少年乘坐馬車從蘇州返迴南京。//


    蘇州離南京很近,但他已有半年沒有見到父母雙親。不是他不想迴去,而是他的父親不許他迴去。


    近十天來,民間中有傳聞,晉王世子在蘇州書院就讀,他無法再隱藏身份,不得不返迴南京。往後隻怕他再也無法來書院就讀。


    他性子寡淡,在書院中朋友不多,但到底還是有兩三個好友,迴到南京後如籠中小鳥。


    馬車走入南京城,七繞八繞來到晉王府前。


    寧盛在門口等候,翟天健親眼看著仆從把馬車後麵的書籍搬迴書房,先往東院母親的住處拜見,再到西院見過二娘。


    範伊早已望穿秋水,一見到翟天健立刻把他拉到身邊,伸手撫著他的腦袋,感覺這半年時間兒子又長高了一個頭。


    她的眼中全是寵溺的目光,問:“書院辛苦嗎?”她這輩子嫁了一個好丈夫,生了一個好兒子,好像也沒什麽遺憾了。


    翟天健搖頭,笑道:“書院比南京城有趣”


    “書院要是在南京就好了,當初為什麽要把書院放在蘇州”範伊小聲的埋怨,突然想起一件事,問:“你見過爹了嗎?”


    “還沒有”


    範伊拉扯了一把翟天健的衣角,往外推他,道:“去,先見了你爹,再來找我”


    翟天健整理衣服,往外走去。


    他從小與父親聚少離多,所以與母親的關係更加親密。翟哲對外人和善,但自己的兩個兒子一直很嚴厲。


    從東院一直往西走,拐過四座長廊,再穿過一個院落,走過一個紅漆大門,那裏是翟哲的理事的地方。


    今日沒有客人。


    門口守衛的侍衛行禮,他直接走進去,方進正好出來,行禮道:“世子迴來了,王爺正在等著你。[.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


    翟天健還禮,但沒有說話。


    翟哲的書房門虛掩,翟天健推門而入。


    “爹”他的聲音中有抑製不住的興奮。


    翟哲從書桌後麵走出來,兒子精神煥發,個頭已經快有自己胸脯高。


    他很欣喜,因為他這個兒子除了沉默寡言,實在是再沒有什麽地方會讓他不滿意。他雖然不是經常表達出來,但偶爾的神情舉止還是會顯露出他的心思


    “迴來了”


    “才到”


    父與子之間的談話總是這麽簡短,然後再難持續下去。


    翟哲轉動念頭,道:“方師給我寫過信,你在書院很好”恐怕現在隻有兒子才能讓他絞盡腦汁找話題。


    翟天健說了一句玩笑話,“可惜去了書院不能迴來,迴來後再也不能去了”他言語隱約有惆悵之意。


    “你是我的兒子”


    帝王將相的兒子,享受了榮華富貴,也有被限製的自由。


    翟哲略作沉思,又道:“你留在我身邊,也許比你在書院中學到的更多


    他的兒子遲早要接觸那些爾虛我詐的世界,他不會也不可能把兒子一直護在自己的羽翼下。他正當壯年,但他也有老的時候。


    “是”翟天健麵露喜色。能一直留在父親身邊的誘惑很快衝淡了他因不能返迴書院產生的憂愁。


    他鼓起勇氣,問出心中的疑慮:“爹,您是因為外麵的那些說法,才不讓我留在書院嗎?”


    翟哲迷惑,“外麵的說法?”


    翟天健認真的說:“外麵都說爹加稅過重,不體恤民力,又手段狠辣”他憋了幾個月的話此刻都吐露出來。書院中氣氛寬鬆,也常常有人議論朝廷,他從不與人爭辯,但心中難免有不平。


    翟哲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問:“書院中常有人這麽說嗎?”


    “有人說過也有人辯護,”


    “黃師和方師說過嗎?”


    翟天健想了想,搖了搖頭。(.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


    翟哲臉部肌肉重新放鬆。


    “那你怎麽看?”


    翟天健發了會呆,說:“我沒有見過傳聞中的父親。”


    他的迴答讓翟哲很欣慰。


    父子間的談話一直持續到天黑。


    範伊聽說這個消息後格外開心。


    晚飯的時候,翟天健見到了挺著大肚子的高慧君。再過一個月,他會多上一個弟弟或者妹妹。晉王府的人丁不算興旺,範伊和烏蘭像是商量好了,自生了個兒子肚子就沒了動靜。


    翟哲很希望高慧君能給他生個女兒。


    書院中有人談論朝政,這本是東林遺風,他能下定決心推行兩稅,但卻不想此封人之口。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大明的江山不是被東林黨說敗的,他的作為也不怕那些人議論。


    黃宗羲雖然迂腐,但想法思維已屬於這個時代的佼佼者。


    方以智精通泰西之學,能給大明學識帶來一股清新之風。


    蘇州書院要承擔他期望,他一定要有容人之量。這幾年經世致用之學漸盛,得益於陳子龍、黃宗羲和方以智三人身體力行,而他何懼幾句罵語?


    晉王的心胸如星空大海。


    但並非在所有的地方都如此。


    自金小鼎擔任南京提督後,這裏正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秦淮河畔的河坊因刺殺案被查封後,一直沒有被準許開門營業。南京城內的青樓開始往各處分散,士子們很難再聚集在一起尋歡作樂。


    皇宮中的侍衛被全部更換,隆武帝被準許留下了八個太監,其餘人全部給遣散出宮,重新選宮女太監入內。


    金小鼎大權在握,一個能把自己當籌碼的人做事情一向很細致,也很絕情


    朱聿鍵仿佛又迴到了當初在鳳陽皇陵中被囚禁的日子。他從不臨朝,因為掌印太監也不是他的人。


    晉王權勢雖重,但不喜歡事事躬親。


    內閣權勢漸重,馬士英和陳子龍漸漸淡忘了皇帝的存在。從嘉靖到萬曆,大明一直有皇帝不上朝的傳統,內閣商定的事情立刻能得到執行,這簡直是文官理政夢想。


    如果……,如果沒有晉王,一切就完美了。


    在晉王士子返迴南京的同日,柳泰熙也來到南京。


    吏部一個月前才下了調令,他從紹興知府換任杭州知府,官升半級,這幾年他像是被拉著扯著往上升官,讓他自己都想不到。


    無疑,這次他能上任杭州知府,一定是他的叔叔吏部侍郎柳隨風的在後麵力推。他現在每一步舉措都走的十分小心。


    柳府大門陳舊如從前,隻是門口多了一條老狗,正趴在地上吐舌頭。八月的南京仍然很熱。


    馬車在門口停下,柳泰熙提著兩個食盒走進去。


    柳隨風不收銀子,他這個當侄子隻好在杭州買了一些小點心聊表心意。


    進來門,一個老蒼頭把他引入內,柳隨風正在繪畫。


    柳泰熙旁觀片刻,見柳隨風手提一支狼毫在雪白的宣紙上東一筆西一筆,一副荷花圖便顯現在眼前。這幅畫不如名家畫作的豐潤,但別有一番韻味。


    過了兩刻鍾,把細枝末節處修補完善,柳隨風收起筆,道:“最近宗使和東林水火不容”他不需問,就知道侄子是因何而來。


    “正是,侄兒才到杭州上任,立刻被牽扯其中,宗使當真霸道,我夾在巡撫大人和他之間,好生難做”


    柳隨風直言道:“宗使若不霸道,你怕還上不了杭州知府的位置”


    近日緝捕絲盜的戰火從南直隸蔓延到浙江,宗茂當真是不分敵我,又把兩浙鬧的人人自危。杭州知府受他彈劾,無法再在原職上呆下去,吏部又不願撤他,讓他與紹興知府柳泰熙換職。這裏麵柳隨風用了不少功夫來說服陳子龍。


    柳泰熙問出心中所想:“我要怎麽辦?”他在杭州知府任上,牽涉到站隊方向,到底與東林黨結盟,還是與宗茂為友。這個問題要是在兩年前簡單之極,那時候他們都認為自己是北下者。


    “晉王樂意見到北下派與東林黨之間的爭奪。”柳隨風一句話點到了核心


    “晉王不會讓東風壓倒了西風,也不會讓西風壓倒了東風。大明統治的核心在江南,所以幾社士子在朝堂中一定有立足之地,否則晉王不會讓世子與陳子龍的女兒定下親事。”


    “那宗主管他”柳泰熙內心裏還是站在宗茂那一邊,因為他們都是從山西來到江南的異地同鄉。


    柳隨風道:“東林黨就像一群野鹿,隻有餓狼在後麵追趕,他們才能跑得快。”


    如果沒有宗茂,東林黨一定會像從前一樣讓朝政陷入泥潭。晉王對朝政的控製已經達到爐火純青。柳隨風自從因“自發鳥銃”被警告後,現在格外老實


    柳泰熙問:“那?”


    柳隨風道:“依宗使之命,但要給別人留一條生路”


    “小侄明白了”柳隨風行禮。他現在正是這麽做的。


    他很意外,聽柳隨風的意思,柳家竟然要與東林黨更加親密。宗茂作為大將軍府總管時與柳家關係緊密,又都是晉人,為何要讓鬆江府。


    柳隨風不再給他詢問的機會,說:“你以後要少來我府上,有事可以信件想通”


    柳泰熙心中一凜,點頭稱道。


    身居高位者最怕朋黨,但又希望下屬能彼此爭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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