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哲在旌德縣城睡了一夜。


    他睡的很安穩,這半年來難得的安穩。他沒有因績溪的張天祿和正在往徽州進軍的清虜大軍表現出不安。


    黃道周走了,無論他留下還離開,這個人對他都沒有威脅,甚至某種意義上說,黃閣老也是他的助力。若不是黃道周在徽州兵敗,這裏不會落在他手裏。


    對黃道周,翟哲談不上討厭,當然更談不上崇敬。他的眼裏是大片疆土,還真沒空地方放下這個閣老。其實翟哲一直以為,像黃道周這樣的人應該躲在家中的草廬裏做學問,而不是出來為官。


    次日清晨,斥候來報,黃道周在績溪城南召集了三五百義士往江西方向去了。


    翟哲一邊吃早飯,一邊聽斥候報告,沒有做任何特殊安排。


    自三月起,清廷江西提督金聲桓領軍南下,攻下江西的府城南昌,正在與大明江西總督萬元吉爭奪吉安等地。黃道周有膽量闖龍潭虎穴,卻沒有臉麵迴福州。


    如今大明與清虜的戰局像一條蜿蜒的長蛇,橫貫大明南北。明以浙東為頭,皖南、江西和湖廣為腰,兩廣和雲貴為尾,唐王所在的福建為腹地。


    江南的僵局牽製了清虜布置在南方的七成兵馬。江北三鎮降軍都在江南,可見清廷對這片土地的重視。劉澤清被多鐸找個借口殺了,兵馬在杭州城下,劉良佐在圍攻江陰,李成棟繼承了高傑的兵馬駐守鬆江。


    其實除江南以外,清虜在南方幾乎全是原大明的降軍。


    清虜江西提督金聲桓原為左良玉部下。今年年初,左良玉被黃得功擊敗後,氣的一命嗚唿,他兒子左夢庚率大軍投降阿濟格。一部兵馬被阿濟格攜左夢庚帶迴京師,金聲桓領三萬人留在九江,被任命為江西提督。對清廷來說,江西是最可能的突破口,隻要攻下贛南,可切段福建浙江與湖廣、雲貴等地的聯係。


    對大明來說,湖廣局勢最好。李自成死後,三十多萬殘兵敗將投靠湖廣總督何騰蛟和湖廣巡撫堵胤錫,清廷在湖廣腹地也隻是明軍和順兵的降卒。大明占據了湖南,清廷統治了湖北,但剃發令下,民心所向,明軍的優勢更大。


    翟哲慢條斯理的吃完早飯,聽方進說各地的軍報。


    早飯之後,他下令留鄭遵謙和孫全敬率本部兵馬留守旌德縣城,自己率中軍督楊守壯的降卒返迴績溪。


    柳隨風在福州消息靈通,翟哲無需再自己費工夫一點點打聽各地的局勢,整個戰局在他腦子裏就像棋盤上的黑白子。唯一不確定的是,不知他的對手的實力像柳隨風還是如陳子龍,是前者他還有翻盤的希望,若是後者,再怎麽折騰也難逃一敗。


    兵馬行走緩慢,走在中間的楊守壯垂著腦袋,不知自己的命運將滑向何處。


    翟哲也耷拉著腦袋,他想起黃道周,馬上想到唐王。


    替代黃道周收取徽州後,該是向唐王攤牌的時候了。魯王待他不薄,但奉唐王為君已是必然之選,這對浙東甚至對他自己,都是個潛在的危機。


    “我隻能選擇一個敵人,不可能同時與所有人為敵!”翟哲的目光拂過路邊稻田中翠綠色的晚稻,再過一個月晚稻該熟了。


    在草原,皇太極和林丹汗聯手給他上了一堂課,如果能逆轉這個時代,他該感謝這兩個人,也會自豪自己曾經的年少豪情。


    人生的每一段經曆都是財富,無論苦甜。


    午時,大軍到達績溪城外,左若和方國安前來複命,張天祿今日又出城突擊了一次,毫無疑問被迎頭痛擊迴去。


    清虜大軍已到了昌化,明後日可能會到昱嶺關前,左若和方國安都在等翟哲定奪。績溪城內全是張天祿的家丁親信,戰力最強,以城下這些兵馬可以困住他,但想兩日攻破績溪城,隻怕很難。


    翟哲一直沒有下令攻城,因為他本就沒想過攻城。諸將退去後,他命方進請來楊守壯。


    不一會功夫,楊守壯弓腰走進中軍大帳,裏麵隻有翟哲一人,正坐在案桌前喝茶。


    楊守壯的膝蓋自然彎了下去,“拜見大將軍!”


    “起來說話!”翟哲把茶杯放下,抬頭仔細打量楊守壯,問:“聽你口音像是陝西人!”


    “是!”楊守壯不敢抬頭看翟哲。


    “我軍中也有幾個陝西的總兵,張天祿也是陝西人?”


    楊守壯點頭,“張總督原在大明曹文昭麾下從軍。”他下意識還是稱唿張天祿為總督。


    翟哲不介意這等小事,繼續問:“張天祿讓你當先鋒,必然是很信任你了!”


    楊守壯低頭不敢說話。


    “我有一件事要你去辦!”翟哲兩個胳膊肘撐在案桌上,像是朋友間商量一件事情,“你既然投入大明剪去辮子,當知道自己曾經錯了,但張天祿還不知道。所以,我明日想請你入城勸張天祿歸降,你看如何?”


    楊守壯張大嘴巴,他哪有這個本事,扭捏了半天,說:“隻怕張天祿不聽我的話。”


    “無妨,大家都是漢人,何必要為清虜戰個你死我活。你把話帶到,張天祿要是冥頑不化,那就是自尋死路了!”


    楊守壯心裏叫苦,這那是張天祿自尋死路,這是把他往死裏送啊。


    “你看如何!”翟哲加重聲語氣,這沒有商量的餘地。


    楊守壯單膝跪地,“末將遵命!”


    亥時左右,張煌言命人前來稟告,徽州府城外已經聚集了三萬義軍,還陸陸續續有失散的義軍趕來。翟哲命他在附近縣鎮收集糧草火藥,做好被圍困的準備。


    次日辰時剛過,績溪縣城外鼓聲震天,明軍在四門外列陣。


    近五千降卒集中在北門,夾在明軍當中,翟哲樹平虜將軍大旗,命楊守壯領麾下八名千總往績溪城下說話。


    大軍立陣離城門五裏之外,楊守壯等九人,隻有他一人有馬,往績溪城門而去。


    老遠的地方,楊守壯就張開嗓子喊:“平虜將軍讓我帶話給總督大人!”他現在是一個也不敢得罪,生怕城頭一陣銃炮把他給滅了。


    張天祿一大早就聽見城外的動靜,擔心明軍攻城,早站在城頭看。等來人走近,他看清楚是楊守壯,心裏估計是降了。


    楊守壯一直催馬到城門下,拱手乞求道:“請大人讓我上城,我有話要說!”


    張天祿僵著臉,迴應:“你竟然已降明,還有什麽話說。”是他先放棄了徽州城,所以怨不得楊守壯。


    楊守壯按照翟哲的吩咐,扯著嗓子喊:“請大人讓我入城說話。”


    張天祿擺手,說:“你既已降,你我便是對手,再沒有什麽話說了,戰場上見吧!”


    楊守壯等九人在城下苦苦哀求,偷眼看翟哲在大旗上沒有反應,不敢迴陣。


    城上城下五六萬人看著這九人的表演,張天祿漸漸感覺有些不對勁,罵道:“爾等再不迴去,不要怪我手下無情了。”


    翟哲偷現一絲詭異的笑容。


    張天祿在城頭舉手,一陣清脆的聲響,城頭放了一排銃。


    楊守壯等人嚇了一跳,掉頭往迴跑幾步,想起翟哲昨夜的話,又轉身返迴來,求道:“大人,我追隨你十幾年,隻有幾句貼心窩子的話想對你說。”


    張天祿臉色氣的鐵青,剛才那一陣銃隻是警告,現在他已經動了殺心。但當他掃過城外那幾排整齊的降軍隊列時,心中猛然驚醒,這不是翟哲借刀殺人,亂他軍心嗎?


    他若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楊守壯等人殺了,那五千降卒必然會死心塌地為翟哲賣命,日後再有人降了也不敢再迴來。


    楊守壯等人見城頭半天沒反應,預計張天祿是不會把他吊入城,又換了一套說法。


    “大人,你我都曾是大明的官兵。當初腦子一糊塗投靠了清虜,竟然剃了頭發,禮義廉恥都不要了,心甘情願給韃子當了奴才。到前日我遇見大將軍才被點醒,命可以不要,但是這祖宗不能丟。如今魯王和唐王起兵,大將軍順應民心抗剃發令,大人你若還是條漢子,就領兄弟們把辮子剪了,投入大明。”


    張天祿氣的鼻孔冒煙,沒想到楊守壯敢在這麽多人麵前教訓他,還教訓的如此理所當然。


    “放銃!”


    城頭又是一陣銃響,有一個千總被射中大腿,倒在地上不敢再說話。


    楊守壯扭頭看看後麵,見翟哲還沒有反應,繼續苦口婆心的嘮叨。


    張天祿怒氣衝天,心中確定翟哲在借刀殺人。他若擊殺楊守壯,那些降卒知道毫無退路,平白無故給浙東增添了五千兵力。


    杭州城的大軍就快到了,看你還能玩出什麽花樣?耳不聽心不煩,張天祿索性命親兵守好城頭,自己轉身下城躲入縣衙去了。


    楊守壯喊了近一個時辰,到後來嗓子都啞了,終於聽見身後傳來的號角聲,他像撿迴一條命,幾個千總抬著那個被射傷的同伴倉皇退入隊列中。


    城外大軍各迴營寨。


    午後,城頭的了望兵稟告張天祿,說城外的包圍的兵馬正在分批撤走。


    張天祿不信,等他自己來看時,見守住西門道路的兵馬正在往北門去,北門的兵馬正在朝昱嶺關方向去。等到天黑時,績溪城外的大軍竟然撤得幹幹淨淨。


    張天祿不敢擅動,連夜命斥候往外查探,確認往西的道路沒有兵馬駐守,北方的旌德城已經被明軍攻下了。


    “多鐸的大軍攻來了?”張天祿心中一動。


    但他處於明軍三麵包圍中,又是新敗之兵,不敢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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