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走吧!”楊陸凱單膝跪地,“三府百姓正在翹首以盼!”


    盧象升眼神閃過一絲迷惘,站起身來遠眺,看清虜鐵騎三麵環繞,蒿水河對麵還有騎兵在嚴陣以待。四周天雄軍士卒精神疲憊,全用乞求和期待的眼神在看著他。


    “走吧!”盧象升兩唇輕動。


    “牽馬,牽馬!”楊陸凱欣喜過望,對百步外的親兵招手。因為沒有糧草,軍中牛馬已被宰殺了九成,眼下天雄軍中隻剩下一百多匹戰馬,楊陸凱專門囑咐留下來為盧象升突圍時用。


    白龍駒被牽到盧象升麵前,盧象升伸出右手輕輕摩挲了幾下油光發亮的鬃毛,左腳上鐙,翻身上馬。


    “請大人隨我中軍突圍,其餘騎兵斷後與天雄軍將士且戰且退。”翟哲站在白龍駒前,拱手說出自己的突圍計劃,然後朝楊陸凱打了個手勢。


    楊陸凱會意,命人找來天雄軍尚存的軍中將領。


    不一會功夫走來兩個人人,走在前麵的是三十多歲麵目敦厚的中年人,長相並不像軍中剽悍之士,反而帶有儒雅氣息,一眼看上去就是個讀書人。另一個正是天雄軍督戰營的統領元啟洲,盔甲上血跡斑斑,腰上別了一柄短斧,頭發雜亂披散,臉頰及下巴全是濃密的黑色胡須,看上去像是個山中獵戶。


    盧象升像是在發呆,不開口說話,楊陸凱隻能親自給翟哲開口介紹:“這是天雄軍參將李誌安,大名府人,這是督戰營守備元啟洲,南直隸蘇州人!”


    “見過翟副將!”李誌安和元啟洲見翟哲能不顧安危突入重圍來解救盧象升,對他的印象很好。


    翟哲拱手迴禮,看這個李誌安長相儒雅沒想到是個北方人,元啟洲長的倒像個粗獷的北方漢子,沒想到是個南方人。


    盧象升這才迴過神來,垂首下令:“李誌安,元啟洲!你二人與翟副將騎兵配合,領天雄軍士卒突圍,我營中士卒七成是三府人,家鄉父老就在左右,要想辦法把他們帶出去。”他語速很慢,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在思慮什麽事情。


    “遵命!”李誌安和元啟洲拱手聽令。


    楊陸凱朝親兵衛招手,五十個親兵上馬跟過來。其中一人牽了一匹空馬,把韁繩交道楊陸凱手中。翟哲轉身領路,盧象升率五十騎兵跟在他身後往營外走去。


    待盧象升走到十步開外,楊陸凱側身走到李誌安和元啟洲的身邊,用隻能由三人聽見的聲音說:“剩下的五十匹馬交給你們了,能逃出去一個是一個!”隨後自己翻身上馬。天雄軍失去馬匹後全成了步卒,翟哲護送走盧象升後會全力突圍,騎兵沒有多少功夫保護天雄軍士卒,楊陸凱這些話說的很實際。


    “保護好大人,都交給你了!”李誌安和元啟洲同時拱手,麵無懼色。


    楊陸凱微微點頭,催馬緊趕幾步跟上盧象升,守在他左手側。


    出了天雄軍的大營,翟哲飛身上馬,親自奔到孟康麵前下令:“孟康,先向西突擊,等我的命令再向北突圍!等突出重圍後再迴頭接應左若和逢勤。”


    “遵命!”孟康永遠是那麽精神抖擻。


    為了不讓盧象升太過招人注意,翟哲從親衛中扒下來幾套皮衣遞到楊陸凱的手上,楊陸凱取一件送給盧象升。曾經威武霸道的盧象升此刻好像完全沒了主意,隨手接過來套在上身。


    橋頭的廝殺很激烈,逢勤的鳥銃手麵對清虜的弓箭手沒有什麽優勢。步弓手射程要要優於鳥銃,精準度又好。左若不得不經常率小股騎兵衝過岸去驅趕步弓手隊列,與清虜騎兵接戰後又伺機撤迴。不過有了這些鳥銃,至少讓清虜的白甲兵不敢放肆衝殺。


    多鐸不急於給包圍圈中明軍致命一擊,此次入塞全是女真最精銳的部落勇士,就算他在這裏全殲了大明的宣大鎮兵馬,若是損失慘重也是得不償失。漢人的人口是大清的百倍,大明損失的起,大清損失不起。他知道明軍缺糧,拖得時間越長越對他有利,此外他已經派人給正準備從大名府攻入山東的多爾袞送信。他相信,隻有說翟哲被他包圍了,王兄一定會率軍來援。


    “上次是我操之過急,才讓你得機會溜走了,這次我看你插翅南飛。”多鐸緊密注視戰場局勢。


    傳令兵奔走。


    翟哲勒住焦躁不安的棗紅馬,看左若部騎兵從橋頭撤迴。“清虜知道雞澤有大明的關寧騎兵,但他們未必知道關寧軍不來會來救我們!”


    “向西突擊!”


    左若催馬,一千多騎兵依舊是平行隊列,戰馬慢速向西方行軍。等離清虜三四步外時,槍騎兵驟然提速,箭雨中有騎兵落馬,但更多的長槍如同串糖葫蘆一般穿透正對麵的敵人。左若對戰場的把握無人能及,每到遇到阻塞時,三眼銃手必會及時出現,把對麵的甲士轟成碎肉。


    幾乎同,一直固守如龜甲的天雄軍動了,李誌安揮動天雄軍黑色戰旗,士卒組成密集的隊列,外列的長槍兵豎起長槍,方形陣如同刺蝟向西方移動。孟康縱騎兵跟在長槍隊列之後,伺機衝殺清虜弓箭手。


    “旗主,明軍要突圍了!”身邊的甲喇額真給多鐸提醒。


    “不要著急!”多鐸的目光死死盯在那麵“翟”字戰旗上,翟哲不動,他不會動。


    翟哲麾下諸將,若說孟康是一柄斧頭,逢勤是帶刺的盾牌,蕭之言是飄逸之箭,那麽左若就是一柄剔骨尖刀。他天生就是為戰場而生,尖刀如庖丁解牛遊動在清虜隊列中,避實就虛,每每以最小的代價來突破敵陣。


    迎麵地虜騎不斷後退,也越來越密集。翟哲看左若騎兵已現疲態,猛一催馬,大喝一聲,“突擊!”


    孟康部和中軍騎兵一左一右跟在左若之後,向西邊突圍而去。在草原訓練出來的騎兵的號角聲落在楊陸凱耳中有些不習慣,他從未見過能見過能這樣戰鬥的騎兵。三支騎兵猶如同三個整體,排成“品”字形在清虜鬆散的騎兵隊列中相互唿應,西側防線瞬間崩塌。


    戰爭的精髓是什麽?小至一場廝殺,大到兩國博弈,就是集中自己所有的力量轟擊到對手最薄弱的地方。翟哲在具體戰鬥上無法像左若把握的那麽好,但在戰局整體的把握上無人能及。


    多鐸看了一刻鍾不到,臉色變幻不停,最終下令:“調集兩個鑲白旗甲喇前去堵截。”翟哲的攻勢讓他無法穩如泰山。


    翟哲的中軍最為能戰,鮑廣率親兵衛瞬間殺至於左若齊頭並進,翟哲一直護在盧象升身後,留意清虜騎兵調動的旗號。迎麵的清虜騎越來越密集,三支騎兵的攻勢好似被阻斷,戰局陷入僵持。


    翟哲暗中留力,正待要令掉頭向北突破蒿水橋。突然見身前的盧象升大唿一聲:“殺敵!”催動白龍駒離開陣腳,單騎衝向迎麵密集的虜騎。


    白龍駒去勢如閃電,翟哲口中剛來得及“啊”了一聲,便見盧象升衝入敵陣,狀若瘋狂,長刀揮砍,連殺兩名甲士。楊陸凱的反應比他要快得多,催馬緊跟上去,唿喊聲撕心裂肺:“大人!”


    清虜瞬間的慌亂後,四周騎兵立刻團團圍上來,盧象升不退反進,白龍駒直殺入清虜陣中深處。五十名天雄軍騎兵緊跟楊陸凱想護在大人左右。亂軍中,翟哲見一個清虜騎兵揮刀削去盧象升的頭盔,滿頭長發披散而下,讓翟哲心神俱裂。


    “向右!”翟哲指揮騎兵轉變艱難轉變方向,話音未落時,但見盧象升高大的背影在白龍駒上晃了晃,右手長刀嘭然落地。


    翟哲的聲音還沒來得及喊出來,就在他眼前兩百步外,他親眼所見,一個清虜甲士長刀刺入盧象升的胸膛。


    “盧公!”翟哲口中喃喃,伸出右手,卻什麽也挽留不住。


    四周瞬間安靜下來,亂軍中翟哲好像有片刻的失聰。他看著盧公落馬,看著五十名親兵在清虜的重圍中落地,看見楊陸凱飛身撲向地麵,用血肉之軀擋住清虜騎兵鐵蹄的踐踏。


    “殺過去!”翟哲張嘴,他聽不見自己喊出來的聲音。


    中軍騎兵奮力殺入,驅走清虜。


    雪地鮮紅,屍首橫豎,翟哲看見楊陸凱的背影,後背被踐踏的像肉泥一般,鐵甲陷入體內。


    翟哲下馬,扶住楊陸凱的身子輕輕的把他扳過來,生怕一用力這具身體就散了架。在他身下,盧象升仰麵而立,雙目怒瞪,麵目如生,胸口兩個血洞,其中一刀在左胸正中,已然西去。


    楊陸凱猛然吐了一口鮮血,正中翟哲的胸甲,他手指顫抖指向身後。


    “楊兄,放心去吧,我會把大人的屍體帶出去。”翟哲跪在地麵,感覺到懷中的軀體瞬間失去活力。


    他以為自己會很憤怒,但他沒有,他以為自己會很悲傷,但他也沒有。


    片刻之後,翟哲拔刀仰天長嘯。


    “盧公,盧公,我心痛哉!盧公,盧公,我心哀哉!”


    兩個騎兵取出衣袍把盧象升的屍體包裹住綁縛在戰馬上。


    “突圍!”大隊騎兵調轉方向,殺向清虜防守薄弱的蒿水橋,天雄軍步卒豎起的長槍如永遠衝不跨的岩石擋住洶湧的清虜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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