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嚴的巡撫衙門正中,十幾個商號東家竟然不顧四周兵丁圍繞,宣大總督盧象升在台上注視,爆發出一陣嘈雜聲。幾人相互顧盼,目光有意無意都落在範永鬥身上,王登庫若被揪出來,其他七家還能獨善其身嗎?


    “啪!”一聲清脆的響聲,盧象升右手離開驚堂木放迴膝上,麵似寒霜。台下諸東家才緩過神來,各自低頭垂目,目光遊離在地麵。


    “各位都是我宣大有名的東家,多年經營皮毛、馬匹各種貨物,就連邊軍的糧食也是你們從湖廣、江南販運過來,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像王登庫這樣隻為一己私利危害大明社稷,殘害宣大百姓,當引以為戒。”


    台下寂靜無聲,範永鬥壓住心中慌亂,盡力保持冷靜,思考對策。王登庫向他報告信使失蹤後他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該來的果然逃不了,他萬萬沒想到盧象升等到現在才動手,一動手就這麽突然。


    通過梁嘉賓、田生蘭對他描述在地牢中的過程,可以說明盧象升事先根本不知道王登庫為送信人,那麽王登庫是被詐出來承認了罪過。“王登庫啊王登庫!你怎麽這麽沉不住氣!”範永鬥腹中暗誹。現在連往王家搜捕的騎兵都出發了,罪名已成定局,不知是否會搜出更多的證據出來。


    “王登庫之案牽涉甚大,也許有些地方還需要各位東家配合!若各位近期沒什麽大事就留在太原府,便於我問詢!”盧象升的手段一樣接著一樣。既然出手,這件案子就成了死案,但僅僅懲戒一個商人根本不是他真正的目的。


    十幾個東家心中恐慌更甚,盧象升的這句話讓他們生出一種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淵池的感覺。


    範永鬥這時才生出恐懼,盧象升究竟想幹什麽,難道他想要血洗宣大嗎?


    “嗯!還有一件事要煩勞各位東家,今年宣大遭兵災,耽誤了春耕,眼看是個歉收年,若各位能從南邊多販運些糧食過來,不讓宣大路有餓死之人,將是功德無量,豈不是比王登庫其人強上百倍千倍!”盧象升語調刻意放的緩和。


    十幾個東家相互使了幾個眼色,異口同聲答道:“我等將盡力而為。”


    “如此退下吧!”


    不到一天的功夫,王登庫案傳遍太原城。清虜退兵尚不足一月,毀家之痛在很多人心中記憶猶新,酒館茶樓上罵聲一片,王登庫成了眾矢之的。


    範永鬥出了巡撫衙門不敢公然找其他六位東家聚會商議,總覺得背後被幾雙眼睛盯著。盧象升說出那番話之後,短期內這十幾個東家是不敢離開太原府了,在王登庫案沒結束前,就算讓範永鬥走他也不會走。


    太原府是晉人的老窩,隻要略施手段,範永鬥有的是辦法將消息傳出去,巡撫衙門的衙役甚至太原駐軍的武官誰沒得到過他的好處,否則他也不可能那麽快得到山西兵馬調動的情報。八大家惟範家馬首是瞻,範永鬥指望不了其他人想出什麽辦法,但是必須要聯絡各地鄉紳做好準備了,因為他隱隱約約聞到了一絲血腥味。


    街頭巷尾平民百姓罵罵咧咧中一天過去了。天色將黑之時,太原城外的官道上一列二十多人的騎兵瘋狂奔走,終於趕在落日存餘暉時進入城門。


    “抓捕的騎兵迴來了!”街道兩側茶樓上看客指點議論。


    入城後,騎兵下馬步行,騎士和馬匹皆大汗淋漓,翟哲直奔巡撫衙門。


    盧象升竟然不再府中,聽親兵說今日午後去城外天龍山踏青去了。吳甡見到他後,急忙詢問:“抓捕順利嗎?有沒發現什麽新證據!”


    翟哲欲言又止,他越是清楚這件事的底細,越不敢隨便向外透露消息,即使那是吳甡。


    吳甡明白他的顧忌,想起這件事非常棘手,還不知要掀起多大風浪,他能避開就不要自己沒事找事,說:“總督大人離開前說他今夜不會迴來,翟參將好生休息,待明日再向他稟告。”


    “末將遵命!”翟哲顯出歉意的的神情。枉他這麽著急趕迴來,沒想到盧象升雲淡風輕。


    天色黑的很快,翟哲先往地牢巡視,見看守的士卒戒備森嚴,不會出現什麽紕漏,才放心迴到兵營,這座地牢已交由督撫營接管。


    此次南下,翟哲兵馬不多,與督撫營天雄軍士卒駐紮一處。


    兵營門口,剛剛適應角色的柳隨風出來迎接,跟在翟哲馬後,等走入營內,見四周無人,問:“大人此行有什麽發現嗎?”


    “那個奸細是王登庫家的死士能確定了,有人認出來他,但沒搜到什麽有價值線索!”翟哲看上去不怎麽興奮。昨夜他們奔波一晚趕往祁縣,為防止有人向王登庫家中通風報信,沒敢找祁縣縣衙。五百騎兵在向導的指引下直奔王家莊,清晨天剛亮時將全莊人結結實實包圍起來。宣讀官府命令後,沒有人敢反抗,督撫營兵士將王家男女老少驅趕一處,其餘人眾如護院家丁一個沒有放走。


    “王登庫勾結清虜,有知道他罪證的大膽出來揭發,重重有賞,否則你們一個也活不了!”帶路的巡撫營騎兵千總張牙舞爪恐嚇,看來做這樣的事算是輕車熟路。


    王家哭喊聲一片,年幼的孩童被兇橫的士卒從床上揪起來,在明晃晃的刀子下忍住不敢哭泣,對這些人來說,這場禍事如從天而降。


    “這個人你們認識嗎?”楊陸凱麵對擁擠的人群張開那個死士的畫像。


    現場安靜下來,沒有人敢出來迴話。


    “王家從今往後不存在了,你們要看明白!”楊陸凱將畫像舉高,“要知道身為王家護院,私通清虜的罪名你們也有一份,隻要有人認出這個人,我不但放他離開,還有賞賜!”


    隻過了片刻,護衛中走出來一個消瘦的漢子,畏縮辨認說,“他是王家的護衛副統領,平日行蹤詭異,見到他的機會不多!”


    有一個人開了口,牆倒眾人推,出來指證的人越來越多。


    終於有了突破,楊陸凱驚喜交加,指著第那個瘦子說:“你,出來!”


    那人點頭哈腰出了人群。


    “跟我到太原府,總督大人會重重有賞!”這種人雖然可惡,但正是楊陸凱需要的,怎麽會隨便放他離開,他指向連綿的院落朝如狼似虎的士卒下令:“給我搜!”


    花費了一個多時辰,士卒翻箱倒櫃,將王家抄了個底朝天,但沒找到什麽能證明王登庫有罪的物證,那些東西早在範永鬥的要求下化為灰燼。


    翟哲將所有的經過對柳隨風說了一遍。


    “就這些了!王登庫要是死不認罪真是麻煩!那個奸細已經死了,沒人能出來指證他。”


    “入了衙門還有能不認罪的人!”柳隨風嗬嗬一笑,他這個新雇主的確是太不懂官府中的門道了。


    “你說是……”翟哲猜到他的意思,但很難將那和盧象升聯係起來。盧象升在此事上的決斷讓他產生一絲疑慮,原來證據真的不那麽重要。


    “盧公在中原被稱為盧閻王,豈是迂腐之人!”柳隨風目光落在月下隨自己身軀移動的影子上,“這早就不是聖人能生存的時代了。”他自幼聽祖父說朝政中波詭雲譎,心中既向往又畏懼,最終還是擺脫不了當官的誘huo,直到家破人亡,曆經磨難才讓他有所明悟。


    “王登庫本來就是有罪的!”翟哲這句話是在說給自己聽。


    柳隨風沒明白他的心思,說:“當然有罪,但這不重要。要說有罪,這世上有幾人無罪?盧公難道還能殺盡宣大有罪之人嗎?他若真想這麽做,首先倒下的就是他自己。”他說話沒有一點避諱顧忌,從流賊堆中逃出來的人和出塞的難民很相似,多半人心中早無君無國。


    “八大家都有罪,總督大人隻不過想借此機會清洗腐爛的宣大而已!”柳隨風一眼看穿盧象升的想法。盧象升殺人能殺出個閻王的名號,這點事在他眼裏算的了什麽,一個隻知道剛強勇猛之人在朝中皆死敵的情形下當不上宣大總督。


    “早點歇息吧,明日我會向大人稟告!”奔波一天,翟哲突然感覺有些疲倦。


    和清虜入寇的戰局一樣,他隻要做一個衝鋒陷陣的士卒,有盧象升在後把握大局讓他無需思考太多,但看不清楚局勢的去向讓他心中很不安。從前盧象升能為大明不惜背上閻王的惡名,今日能為了整頓宣大構陷構陷王登庫,若他日真有必要他會不會……,念頭一旦產生了就止不住。隻要他一心為大明,也許永不會有那一天,但命運由別人操縱在股掌之上的滋味不好受。


    一夜難眠。


    次日清晨,太原城門才開,盧象升帶隨行親兵入城,身上衣衫依稀有露水沾濕的痕跡。辰時過後,翟哲前往巡撫衙門將前一日在祁縣王家之事稟告,盧象升沒有多說什麽。


    午後,太原北城旗幟飄揚,楊陸凱押送王家家中青壯、護院頭目和幾個商號掌櫃迴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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