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盛國王宮。


    此刻的王宮上空星月高懸,宮牆之內的大部分人,無論是養尊處優的主子還是勞碌終日的奴才,大都已經收斂了所有的活動準備安寢。


    就在此刻,月瑩心手持一個錦囊向自己的居所走去。她的神情有些恍惚,但又有如驚弓之鳥一般,時不時便停下腳步警惕地四顧周圍。她的雙手緊緊攥著那個小小的錦囊,因為胸膛內心髒跳動速度過快,她攥緊的雙手間都已沁出手汗,額頭上也有冷汗叢生。


    她就這樣一路鬼鬼祟祟地走迴了自己的居所,全然不知,一隻黑色的烏鴉正掩藏於夜色之中一路跟隨著她,一雙猩紅的眼珠緊鎖著她的身影,注視著她的目光中不帶一絲溫度。


    一刻鍾前,禦花園的某處角落。


    “收下它,將它放入澹台燼的飯食或茶水之中。”來自景國的細作將這一錦囊交到了月瑩心的手中,“這是一種特製的迷藥,無色無味,見效極快,這一袋迷藥的藥效足以藥倒一頭成年的大象。”


    “等澹台燼服下這一藥物,陷入昏迷後......”女子將手橫在脖子前,用力做了個向右劃的動作,“你就殺了他。”


    月瑩心注視著掌心臥著的這一錦囊,雙手不住地顫抖:“我不能......”她嘴唇翕動,囁嚅道:“我不能害世子......世子是柔妃娘娘唯一的骨肉血親,我不能......”


    景國細作皮笑肉不笑地注視著眼前的夷月族婢女,眼中閃動著戲謔的冷芒:“月姑娘,你若是真如你所說的那般堅定,你根本就不會出現在此處。”


    聽到此話,月瑩心的雙手猛地一把攥緊了那個錦囊。


    “你對柔妃母子倘若真有那般忠貞的話,在我和你接觸的第一天,你就應該將此事上報給盛國人讓他們把我給抓起來。”景國細作湊上前來,在月瑩心耳邊低語道:“月姑娘,好好想想,你若是做成此事,太子殿下定會遵守承諾,將你送迴夷月族。”


    “你真的不思念自己的家鄉,不懷念自己昔日錦衣玉食的生活嗎?”景國細作的低語傳入月瑩心的耳中,仿佛來自深淵的魔鬼在對她竊竊私語,蠱惑著她在人間施行罪惡。


    “月瑩心,你不欠澹台燼母子什麽。如果不是你和荊蘭安當初拚死相護,澹台燼早就被他的父王親手處死了。他本就是因你才苟活於世,如今你自然有權利將他的性命收迴。”


    “澹台燼就是個不祥之人。他讓你失去了一切,讓你在兩國的冷宮中受盡苦楚和折辱。你將他從牙牙學語的嬰孩拉扯成人,和他相依為命,他可有對你表現過一絲一毫的感激之情?”


    “是時候殺掉這個不祥之人了。你本就是月氏族人,在夷月族王宮內長大,無憂無慮的優渥生活本就是屬於你的。”


    “是澹台燼毀掉了你的一生。隻要你殺掉了他,你的生活便會迴到正軌了。”


    景國細作的話語不斷在月瑩心腦海內盤旋。她就這樣跌跌撞撞地跑迴了自己和澹台燼的居所之中。推開大門,便見身形消瘦的澹台燼正立在窗前,遠遠看去,就好像一根撐起衣物的細長竹竿。他轉過頭來,神色如常地開口問道:“瑩心,你迴來了?”


    月瑩心的腳步一頓,“嗯”了一聲道:“我去給世子殿下斟些茶水。”說罷她便步入了廚房,而她沒有發覺,澹台燼的雙眼正死死盯著她的背影,神情莫測,難辨悲喜。


    備水,潤杯,置茶,衝泡。月瑩心行雲流水地做完了這一套動作。哪怕杯中上下起伏的茶葉品質低劣,哪怕無人會欣賞她備茶時優美的動作,這一套流程已經深深刻在了她的骨子裏。如今的她雖落魄至此,卻仍然一絲不苟地遵守著這一套泡茶的貴族禮節。


    她看了眼杯中上下起伏的泛黃茶葉,再抬頭通過破敗的窗欞望向天邊高懸的明月,長出了一口氣。


    對如今的月瑩心而言,昔日和她的主人月阮阮,和摯友荊蘭安相處時的點點滴滴,都已經在記憶的角落泛黃,蒙塵,最終變得模糊不清。她迴憶起自己的一生,最為清晰的記憶,仍是兩國冷宮中無數個日日夜夜。幹不完的粗活,四處漏風的居所,難以下咽的飯菜,時不時便會如雨點般落到身上的拳腳,來自他人的辱罵、嘲笑和嗬斥......


    以及澹台燼望向她時的那雙眸子,冰冷,空洞,不含絲毫情感。她看著他一點點長大,他的這雙眼睛卻始終如一,從未改變。


    往日已是如此暗沉,而當她試圖看清自己和澹台燼的來日之時,卻發現他們的未來依舊黯淡。她看不見哪怕一絲一毫的陽光,可能會穿透這猶如深淵般絕望的未來,讓她能得到救贖。


    無論結果如何,她再也不想過這樣的日子了。月瑩心眼中閃過決絕的光芒,拆開錦囊,將藥粉放入了其中一杯茶水之內。


    無論結果如何,恐怕都不會比她現在的生活更加糟糕了!今日,她便要和世子殿下做個了斷!


    她端著茶水走入室內,便看到澹台燼正坐在桌前,眉目低垂,似乎正在凝神思索。


    她將那杯下了藥的茶水端到澹台燼麵前道:“殿下,請用茶。”


    澹台燼望向在他的對麵坐下的月瑩心,雙目幽深,開口言道:“瑩心,我的母妃,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月瑩心聞言不由得一怔。這些年來,澹台燼主動提起他的生身母親的次數可謂屈指可數。她沒想到澹台燼今日竟然會主動問起她,還偏巧是在這樣的關頭。


    月瑩心心頭五味雜陳,神色恍然。那些被她積壓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裏的記憶,此刻再度翻滾著湧了上來。


    “柔妃娘娘......她......她是個很溫柔的人......”


    見月瑩心神色恍惚,似是陷入了迴憶,澹台燼不動聲色地將二人的茶水暗中對調了一下。


    而月瑩心對此卻一無所察。她向澹台燼描述著自己記憶中的柔妃,談及往事,百般情緒在心中激蕩。她下意識地拿起麵前的茶水啜飲了一口,刹那間天旋地轉,她失去了全身的力氣,自座位上跌落在地,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失去意識前,她眼中最後的景象,是澹台燼自桌後站起了身,麵無表情地注視著她,眼神一片冰冷。


    而在屋內的梁上,兩個通過法術隱藏起身形的玄羽衛正饒有興致地觀察著眼前的一切。


    “澹台燼將他們的茶水對調了。現在月瑩心失去了意識。”一人向她的同伴傳音入密道,“你覺得,澹台燼會怎麽做?”


    另一人注視著站在原地,望著月瑩心怔怔發呆的澹台燼,迴答道:“我不知道。他被月瑩心背叛,或許會殺了她。不過月瑩心和他多年來相依為命,將他撫養長大,他說不定會饒恕她,等她醒來後再來詢問她為何要這麽做。”


    “那麽,我們接下來該......”


    “等等。”玄羽衛麵色一變,轉頭看向房門道,“有人來了。”


    在一片寂靜的夜晚,門外傳來了兩道腳步聲。顯然澹台燼也發現了這一動靜。他愣了一下,便扔下了仍在昏迷之中的月瑩心,走入了房間之內,關上了房門。


    “月姑娘?澹台世子?”兩個肥頭大耳的太監推開房門,步入屋內。就在此刻,無論是澹台燼,還是兩個玄羽衛,內心中都閃過一絲疑慮:此時已是戌時,為何吳總管和他的跟班會來到這處偏僻的宮闕之中?


    事實上,就連吳總管二人都對此感到有些茫然。也不知為何,方才他們正做著自己的事,腦海中卻突然有一道莫名的聲音在心底低語:


    去找月瑩心。


    你們應該去找月瑩心了。


    當這道低語聲響起之時,二人就這樣放下了手頭的工作,聽從了這道聲音的指引,渾渾噩噩地來到此處。二人推門不見澹台燼的人影,卻看到月瑩心正躺倒在地上。


    “月姑娘?”吳總管心頭疑惑,上前道,“怎麽睡在地上?”


    他上前搖晃了一下月瑩心,卻見對方仍未醒來,不由得嘀咕了一聲道:“睡得這麽死?”


    他看著月瑩心沉睡中姣好的麵龐,心底不由得升起一道邪念。他和自己的跟班對視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對方眼底燒灼著的的欲望。


    他們雖然失去了繁育的能力,對女性肉體的渴望卻一直隱藏在心底陰暗潮濕的角落,在這等級森嚴的宮廷之內被壓抑得愈發扭曲。


    “聽說這女人年紀也很大了,怎麽長得還這麽年輕漂亮?這難道是夷月族保養的秘術不成?”他們的雙手撫摸著月瑩心的麵孔,隨後便準備去解開她的衣裳。


    而澹台燼仍站在房門前,如一尊石像般佇立在原地。窗外的烏鴉已經將門外即將發生的一切告知了他,他卻恍若未聞,沉默以對。


    兩個玄羽衛對視了一眼。“我們要怎麽做?”其中一人傳音入密道。


    “月瑩心這個人還有用。公主吩咐過我們,要保下她的性命。”玄羽衛注視著那兩個太監的動作,眼底閃過森冷的憎惡與殺意。


    “不過比起滴水之恩......”她的指尖彈出一道無形的勁風擊中了月瑩心的風池穴。“我還是更喜歡對目標施以雪中送炭的恩情。”


    腦後的劇痛讓月瑩心的神智清醒過來,但她的身體卻依舊因為強勁的藥效無法動彈。她感覺到男人身上的汗臭味和灼熱的吐息,感覺到他們正在解開自己外衣的紐扣。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麽的她心底無比恐慌。可她無法唿救,也無法掙紮,甚至連沉重的眼皮都無法掀開,隻能在內心不斷發出無聲的唿喊:


    不,不!


    住手!求你們住手!求你們殺了我,也別對我這麽做!


    殺了我,殺了我吧!


    就在二人解開她的外衣,手指還未觸碰到月瑩心的裏衣之時,隻見白光一閃,兩道刀氣自空中唿嘯而過,兩個太監的雙手隨之被當場斬落在地。鮮血噴濺之時,二者痛苦淒厲的慘叫聲在房內響起。


    月瑩心還未反應過來,便聽到有兩道腳步聲向自己靠近過來。有人將那兩個男人一腳踢開,隨後四隻柔軟的手貼在了她的後背之上,月瑩心的腦子一片漿糊,卻仍然從手的大小判斷出了那是兩個女子。


    溫暖的真氣被輸送至她的身體之內,迷藥也隨之被排出她的身體。月瑩心的意識逐漸清晰起來,她的四肢仍然綿軟無力,但她卻已經能夠控製自己的眼皮。


    她睜開雙眼,眨了眨眼睛,眼前模糊的一片隨之對焦,再度變得一片清明。就在此時,方才給自己輸送真氣的其中一個女子站起身來,“呯”的一腳踹開了緊閉的房門。緊接著,月瑩心便看到了佇立在門口的澹台燼。


    “澹台世子。”那個玄羽衛露出一道莫名的微笑道:“原來你方才就在門口啊。”


    月瑩心用盡全身力氣抬起沉重的頭顱,恰巧此刻澹台燼有些無措地扭頭迴避了玄羽衛的雙眼,而主仆二人的目光就在此刻撞在了一起。


    月瑩心就這樣一直死死盯著澹台燼的雙眼,任由玄羽衛拉著她的胳膊,拖拽著她離開此處。


    見澹台燼呆愣地注視著月瑩心被拖拽離開的方向,玄羽衛輕咳了一下,出聲道:“澹台世子?”


    至此澹台燼才迴過神來,他看向麵前的玄羽衛,開口問道:“你們是何人?”


    玄羽衛輕笑一聲道:“與您無關。”


    “你們要帶她去哪裏?”


    “慎刑司。月瑩心跟他國細作勾結,我等必須查清此事的始末。”


    “這一切和我無關。”澹台燼爭辯道,“是月瑩心想害我,才在我的茶水裏下了迷藥。我不過是調換了一下我們的杯子。”


    玄羽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轉過身去拽住了那兩個已經因失血過多而昏迷的太監的衣領。“此事與世子有何關係,我等自會查明。還請殿下在此耐心等候,明日自會有人來向您問詢此事。”


    說罷她就頭也不迴地拖拽著二人離開了,隻留下澹台燼佇立在一片狼藉之中,默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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