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旱之下的夜晚,也帶著幾乎令人難以忍受的燥熱。


    幹裂的土地不似白天那般燙得能將人的腳烤熟,卻也猶帶著無法散盡的灼熱。


    這樣的地麵就像半熱不涼的鐵板,而清朝的受災民眾卻要直接睡在上麵。


    張木匠如今就像是一條幹涸河床的魚,不斷地掙紮,翻來覆去,如魚尋水一般張嘴閉嘴,卻是在無聲歎息。


    輾轉數次,他還是從泥地上坐了起來。


    旱災之下的天地顯得無比地廣闊。


    樹葉乃至於樹皮樹根都已經全叫人吃光了,唯餘零星的平躺的樹幹,那些是人竭力嚐試後也吃不下的東西。


    這種寂靜無聲的恐怖堪稱鋪天蓋地。


    在同伴的唿吸聲中,張木匠收迴了驚懼的目光,默默平複自己急促的心跳。


    仰頭望天,天幕仍舊掛在頭頂上,反複證實一個事實,這七天以來的一切並非一場美夢。


    逐漸坍塌的秩序已經重新建立,他就生活於這同舟共濟的新秩序之下。


    距離他的媳婦、孩子死的那天,其實還沒半個月,可在如今相對的安穩之下,一切都好似恍若隔世。


    他是家中尋找食物的主力,他媳婦每次分配食物,他分到的都是最多的,至少也能吃個三四分飽腹。


    他當然沒有拒絕,他也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但凡他被餓得沒力氣找食物,他們家就徹底完了。


    但他沒想到的是,他們家還是完了。


    他出去找食的空檔,他的妻子與孩子被人發現了。


    然後被分食了。


    他迴來的時候,隻看見了三隻警惕地看著他的人型野獸,站在他們的獵物,他的妻女麵前,堂而皇之地護食。


    逃荒前他是木匠,身上別的沒有,一些刀具還是有的。


    逃荒之後他是家中唯一的戰鬥力,不說身手多好,至少是敏捷的。


    他甚至迴想不起來,當初的他究竟是如何殺了那三個人的,可他就是做到了。


    靠著那三頭畜生,他好歹有了力氣,能埋葬妻女的屍身,也撐過了那段低迷的日子,繼續流亡。


    借著月亮與天幕的光亮,張木匠爬起身,步履蹣跚的,輕手輕腳地走向距離他最近的那棵倒地的樹幹。


    小小地耗費了一點體力,他終於坐在了樹幹麵前。


    他拿出了自己的工具,上麵猶沾著些許血跡,更有鏽跡斑斑。


    較之原先,這些工具已然有些鈍了。


    殺人或許還算趁手,但用於雕刻和做木工活,便有些勉強了。


    硬生生鑿下一段木頭來,張木匠久違的幹迴了老本行。


    往日裏他靠著這門手藝謀生,掙得多的時候,她還能給家中的妻子買一包桂花糕,給女兒帶一根糖葫蘆。


    略帶一些生疏地緩慢加工,他漸漸削出了一個平麵。


    因為沒有足夠的條件,他暫時隻能雕出一個牌位來。


    這個牌位,他將用來供奉派女教師來救他們的秦始皇。


    或者應該改口,尊稱“始皇帝陛下”。


    其實他方才輾轉反側,並不是在考慮要不要雕刻這個牌位。


    而是在猶豫要不要拿這麽髒的刀,雕刻始皇帝陛下的牌位。


    幹涸的眼溢出淚,砸在刻刀的鏽跡上,也濺開落在血跡上。


    可他隻有這些刀了。


    但願那位仁慈的帝王,能夠原諒他的不夠恭敬,寬宥他的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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