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遞來了骨匕。


    她的手腕纖細,白似瓷,發著光。


    可陸眺虛弱到爬不出籠子,連咳帶喘。他從來沒有如此急切地想要說話,可天生的啞病,不會因為他祈求便出現神跡。


    聽到自己發出的聲音仍是斷斷續續的嗚咽,他便頹喪地閉上了嘴。


    “真沒用。”


    她嘴裏嫌棄,人卻是笑著的,眸子彎彎。


    明瞳化作一片盈盈水鏡,倒映著他的狼狽。


    他不敢再看,但記住了她的臉。記住了她無妝自粉的眼微微上挑,像是雨露打濕的蓮瓣尖兒,顫巍巍的飄搖著。


    他的心也跟著搖了起來。


    她應是對他施了仙術,使他無端端生出被她珍愛的錯覺……她也的確這麽做了,親自將那把對她很重要的匕首,放在他手心。


    “命給我。”


    她俯首靠近,捧起他的臉。


    柔軟的唇貼上他的麵頰,舐吻他唇瓣的傷口,輕咬他的下頜,喉結。再是順著那些細小的傷口,跳動的脈搏,一路向下,給他打上了她的烙印,至此往後午夜夢迴,夢中除她之外,再無其他。


    心中有血在燃,燃至滾燙。便是一刻,他做出了影響一生的決定——但願成綠葉,襯這朵瑤池仙花。


    然而陸眺忘了。


    她不要什麽綠葉。


    她突然偏頭過去,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是,食物……


    血液的甘香在喉嚨中流動,段離章滿眼腥紅,隻有滿足口腹之欲的念頭,毫無憐惜他性命的想法。


    她聽見了他自胸腔而發的嗚咽聲,狂亂的心跳聲,血液奔湧的聲音,讓她愈發興奮。


    這是她第一次吸食男人的血。


    太渴了。


    突如其來的渴血之症,她把持不住分寸,頃刻失去了理智。


    原本虛弱至極的少年,根本經不起她的吸食,很快沒了聲響。


    直至段離章猛地迴過神來。


    她下意識地鬆開手,懷裏的人失去依靠,晃悠悠磕倒在地。


    段離章盯著他一動不動的身體,表情微微崩裂……再是漂亮的麵孔,此時也變作了一條皺巴巴的帛布,可扔可棄。


    可是當她擦著嘴角的殘血,再次聞到他的甘香,一抹遺憾,還有難得的羞與愧,突然鑽入心頭。


    段離章抿著唇,不自禁去看地上那人的眼睛。


    心想,這臨死之人,應是會恨她。


    若是恨極,那麽她便心安理得地送他去死。


    但那雙眼睛裏,居然沒有恨。


    眼底的陰鬱一掃而光,盛滿了困惑和留念。


    ……傻子。


    段離章沉默著,收迴了想要拿走匕首的手,麵無表情地起身離開。


    第一次踏出暗無天日的化真派,她看見一片翠綠滿山。


    日頭高照,鳥獸長嚶。


    她從出生起就在化真派,對外界的認知,除了偶然間聽化真弟子的談論,便是來自於華靄。眼前的五色世界,對她是陌生的,卻又是處處新鮮。


    蜻蛉飛舞,停留在她的肩頭,爾後煽動著翅翼飛走。


    清新的草木香氣順著風來,灌入肺腑,將心頭的沉鬱驅散。


    但就在此時,身後突然傳來無數撕心裂肺的尖叫。


    好心情頓時被擾亂。


    段離章蹙著眉,迴身察看,見無數化真弟子神色惶恐,朝她的方向匆匆跑來,像是紛紛逃離著什麽。


    他們距離踏出大門,就差半步。可就是這半步之內,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了。那一道巨大的石門投下陰影,隔絕了陰陽兩界,一眨眼,裏麵的人再難見到日光。


    邪風湧動,寂靜無聲,黑炎從地底衝出,整個化真派如同被丟進了一座熔爐,被這邪火刹那吞沒。


    段離章瞪圓了眼睛,見黑炎蔓延至她身前,卻忽的停下,燃燒幾息後,霎時縮迴石門之中。


    又有清風拂麵,景色如常。仿佛方才哭嚎的人,詭異的焰,從未出現過。


    可段離章確信,不是幻覺。


    她於那黑炎之中,見到一張熟悉的臉。


    段離章忍住內心驚詫,不假思索地返迴了化真派。她步履匆忙,經過大殿,廊道,偏殿,這一路上,隻見滿地裂帛,不見人影,隻餘一片空蕩死寂,明明是熟悉的場景,卻宛如進入了異界空間。


    直至再次來到掌門寢殿,她瞳孔一縮。


    那本該死去的人依然赤裸著,蜷縮在原地。乍看,他的姿態和她離開時,似乎沒有不同……除了他鮮血淋漓的右手。


    他用她給的匕首,劃開了虎口,傷口深可見骨,延至手心。


    一條黑色蛇形虛影順著傷口鑽入他體內,消失無蹤。


    那是什麽?


    段離章壯著膽子,朝前幾步。


    她想問,他究竟是什麽東西?擁有這股逆天的力量,為何沒有修為?


    為何會淪落化真派,差點成為玩物。


    又為何……偏偏放過她?


    可他是個啞巴。


    即便問,他也無法迴應。


    段離章走至一半,忽然刹住腳步……他沒有殺她,但別忘了,他擁有在須臾之間,讓化真派上千人覆滅的恐怖能力。


    先前,她將他置之死地,棄他於不顧,他心中當真不曾藏掖半分怨恨嗎?


    即便眼下沒有,可十年後呢?百年呢?千年呢?


    生殺本是一念間。她仙功未成,哪怕未來有一絲可能,她都不能讓這人成為她的威脅。


    這人,不能留。


    眼中的疑惑,忽的變作了冷冽。她再次走近,背後殺人的術法蓄勢待發。


    “仙子,我不想死。”


    可他忽然開口說話了。


    沙啞而又急切,像是第一次哭喊的嬰兒,每一聲都振聾發聵。


    又好似尖利的爪,破空而來,硬生生將她的心,撕開了一個可窺見心事的小窗。


    “姐姐,我不想死。”


    恍惚間,他變成了弟弟玉螟蜓的樣子。


    最後的分別時,漂亮至極的少年緊抱著她不放,求她和他一起走,她自以為護著他從密道逃出去,就是給了他生機,沒曾想會是死別。


    再是她逃進了遮天墟,甘心赴死。


    “仙人,我不想死。”


    她握住男人那隻朝她遞來的手,輕輕靠在他的腿邊,乖巧、溫馴地為自己謀求生機,聽信他的誘哄,投身精心編織的陷阱。


    他們是這般的相似。


    他隻是不想死……


    她看著少年那雙流淚的眼,不知為何,再也壓抑不住那些沉底的委屈。


    她蹲身下來,驀地哭出了聲——


    可眼淚剛掉下來,畫麵戛然而止。


    強烈的逆反情緒,令段離章從幻象中猛地脫離。


    豈有此理,她還有這般軟弱的時候?這種記憶,還是不要為好!


    然而有些記憶,如手推牌,一連著二。


    後來,她溫聲細語,借故說找草藥給陸眺治傷,離開了寢殿。


    轉頭便是言而無信,發功引動了化真派的坍塌,將大門徹底堵死。


    她意圖讓陸眺困死在裏麵。


    她終究還是未雨綢繆,不打算放過他。


    縱然她的作為很不是個東西,可這已經是她大發慈悲了。


    她沒有親自動手,自認是給陸眺留有一線生機……嗯,對一個僅剩一口氣的凡人而言,幾乎等同於無的生機。


    可是她沒想到,他真的就靠著那一副垂死病體,從化真派跑出來了!


    還得以成就整個神州曆史上絕無僅有的化神邪修,邪神使徒!


    眼下,明白了自己與陸眺的淵源,段離章更是驚疑不定。


    她對陸眺屢下殺手,可他還如此環環相護,怎麽想都不合常理!


    莫不是……他當年第一次以血肉為引,溝通邪神,不僅獻祭了化真派千人,還把腦子給獻祭了不成?


    正當她思索間,身旁傳來陸眺喚她的聲音。


    “仙子勿要多疑,便是再殺我一次,我也甘願。”陸眺從地上坐起,眉目間全是那少年成熟的影子,“我已應承過,這條命,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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