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克暗自心想,根據自己線報,這姑娘是剛下水的新人,手生得很,絕無可能勝過自己。


    何令兒聽他答應,心裏略略安定了些,問道:“咱們換個玩法如何?”


    對方提議比大小,這涉及到純粹的手上功夫,而何令兒甚至連骰盅都未曾熟練搖動過一次。她深知對方浸淫此道多年,手上的功夫恐怕說幾點便是幾點,自己在這方麵自然要吃虧。


    楊克問道:“那要如何比?”


    “不如你我輪流猜數,猜得最接近者勝,你覺得如何?”


    王掌櫃笑容滿麵,插話道:“好好好,兩位稍坐,我這就叫店裏最好的擲骨過來。”


    “不行!”楊克突然怒道:“誰知道你們會不會弄鬼耍詐。”


    “啊喲喲,楊衙內是咱們的常客了,咱們騙誰也不敢騙您呐。”王掌櫃微帶歉疚瞥了何令兒一眼,“那您看應該怎麽著?”


    楊克還在思索,何令兒開口了。


    “要不這樣,你擲我猜,我擲你猜,輪流為莊,三局二勝如何?”


    楊克低頭努力計算一番,覺得倒也公平,當下點頭同意,他輕輕一揮手,王掌櫃便拿著骰盅和六枚骰子走了過來。


    楊克抬手一揮,六枚骰子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從桌案上躍起,滴溜溜落入骰盅中,碌碌轉動不休,這一下手法利落瀟灑,旁邊人情不自禁喝了一聲‘彩!’。


    楊克本來就存了顯擺的心思,此刻更是借此機會在美人麵前賣弄,當下舉手展袖,如流風般迴旋,將骰盅舞得飛起。他腳下步伐錯落,繞著桌子走了一圈,在眾人麵前展示。


    當他接近何令兒時,故意將骰盅湊近她臉側晃了一晃,衣袖在她麵前幕巾拂過,饒是何令兒躲得快,衣袖還是帶開了幕巾,露出玲瓏如玉的細膩下顎。


    楊克顯然以翩翩佳公子自居,他是風流場中老手,一看即知對方真容必定是位絕世美人,當下更是高興,要炫耀自己技藝不凡,一路翩飛,然後‘砰’地一聲,將骰盅穩穩地扣在案上。


    何令兒自發現自己耳音過人,十餘日來練習聽音辨形,已有八九分的準頭,她凝神聽著盅內骰子的輕重緩急,落地些微區別,心裏暗自一驚,想‘這衙內人雖然討厭,手上倒有些功夫。’


    楊克得意揚唇一笑,喝道“開!”,骰盅打開,滿目皆紅。


    骰戲自古多有講究。渾花同色為貴,駁雜為賤,相傳骰子四點更為唐皇賜緋所以沿用至今,最為尊貴。楊克一擲六齒皆赤,是六個四點整齊排列,不但這一名目叫做‘滿園春’,相較其他全數一點稱為‘滿盤星’、全數六點稱為‘混江龍’更高出一籌,還隱含了向美人獻好調情之意。


    眾賭客們早已圍攏來看這場熱鬧,不大的辛金賭坊中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有竊竊私語,議論何令兒容貌究竟如何,滿懷期待要見一見美人的。有腳下活動,時刻關注那幾位健壯家丁,想護住自身安危再看打架的。還有疑惑何令兒來曆,想看她神神秘秘,究竟是那家高門大戶,與楊家能否一戰的。不過最多人還是對賭博純粹的熱愛,看了骰子走不動道的。


    雖然知道楊衙內名聲不佳,又在為難這美人兒,可看熱鬧的總不嫌事大,再說萬一何令兒弄出什麽驚人之舉,那可不精彩程度又要往上翻三番?


    此時一見楊衙內的手藝,眾人又大聲喝彩。


    楊克興致高昂,又故作淡然道“試一試骰子,裏麵沒髒東西,姑娘不妨也看看是否可用。”說著將骰盅遞到何令兒手邊。


    何令兒後退收手,看他將骰盅放下,不禁有些尷尬道:“不試也罷,我信得過王掌櫃。”


    “那怎麽行?”楊克更加高興,“雙方過手方是規矩。”


    眾人矚目間,都是大聲叫嚷:“試試,試試!”滿心期待這美人兒弄出什麽新鮮把戲來,能壓衙內一頭,雖說六枚骰子的滿園春,已是尊貴之極,無可再高,但戲文裏常常有些古怪能人,變把戲多出一枚,又或是將骰子裂為兩半,也未可知。


    何令兒無奈之下,隻好拿起骰盅。在眾人的注目之下,她高舉過頭頂,開始輕輕晃動。


    一下……


    眾人:這美人兒定是深藏不露,馬上便要讓我們開開眼界。


    兩下……


    眾人:這美人兒定是韜光養晦,隱藏實力麻痹對方衙內輕敵。


    三下、四下……


    眾人:這美人兒今日若是不被楊衙內贏掉了褲子,我們這眼睛就算是白長了。


    何令兒輕輕拿起,輕輕放下,勉力保持著一副貌似胸有成竹的鎮定狀,樸實無華地將骰盅掀起。


    玉翹玉爻心裏打鼓,她們當然清楚,小姐自幼嬌養,根本不懂這些市井伎倆,不過是這些日子為了尋訪那雲公子,才在賭坊駐足,恐怕等找到了雲公子,她這輩子都未必再來,哪裏是楊衙內的對手。聽聞周圍的嘲笑聲,她倆反而比何令兒更為緊張,見何令兒掀了盅,趕緊探頭去看。


    “啊……嘶……呃……咦?”


    隻見何令兒輕輕地掀開了骰盅,那六枚骰子散落其中,每一顆都獨一無二,各不相同。它們雜亂無章,卻又仿佛暗藏玄機,排成一列,一二三四五六,各自占據了一個位置。


    這若是和楊衙內的相比,自然差得遠了。


    不,甚至不是差得遠了,而是一天一地,無法相比。滿園春是六枚骰子的最高數,而何令兒這一手,卻似乎將“雜駁”發揮到了極致。因為以雜駁為賤,而全數不同又是最為雜駁者,當時的玩法有個好聽些的名目叫‘順風行’,一水順子,搖出來的人因為太差,可以再搖一次的意思。


    然而,世事無常,乾坤易轉。至高者可為至低,至貴者可為至賤,這一手雖然是最差的,但正因為低無可低,反而擁有一切變數可能,自無有中生有,自廢墟中生發萬物。


    易小丙對何令兒忠心一片,他生長市井,倒是對骰子玩法有幾分熟悉,最先反應過來,朗聲道:“汴京城天子腳下,哪裏是那沒王法的地方。我們小姐這一手,正是以禮相待,大家風範盡顯。我們絕不像有些人那樣搞那些霸道勾當!妙啊,妙啊!”


    眾人反應過來,將信將疑,有幾個跟著易小丙叫了幾聲好,終究不過寥寥。


    實在是何令兒搖盅的姿態手法,一看實在不像高手,但凡玩過數月的蒙童,都能比她搖的花哨些。


    就連她這邊的自己人,也隻以為何令兒隻是誤打誤撞,病西施撈到了死魚,並沒有什麽過人之處。


    何令兒自己這下也暗自叫僥幸,她隻是能夠聽音辨形,猜測盅內的狀況,可不是手上能耐,隨心所欲想什麽來什麽。當時她細聽盅內聲響,湊巧搖到了順子便停了手,若是搖不到又能如何?難道要她在眾人麵前搖上幾個時辰,何時搖到,何時停手麽?


    楊克看著何令兒,臉上露出了一絲困惑。難道這美人兒真的是那種深藏不露裝羊吃虎的高手?當下收起笑容道:“不用搞這些虛乎的,咱們手底下見真章,誰先開?”


    何令兒做了個請的手勢,楊克再不猶豫,迅速地搖動骰盅。


    骰盅在空中翻飛,如同風中的落葉一般,上下翻騰,然後瞬間落迴了桌上。


    何令兒閉目手指掐算,周圍賭客俱是屏住唿吸,耳朵立得如樊樓般高,生怕錯過了任何細節。


    “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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