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一句話,震住了屋內諸女。


    何令兒原先隻覺杜衡對自己極好,許多胡鬧之事都替自己安排遮掩,與原先的何晟相比,有時她甚至覺得,杜衡倒是更把自己當親生女兒一般養著。


    她覺得杜衡沉穩可靠,內心良善,到府十餘年,從未辦砸過一件事,但她卻根本想象不出,杜衡的過往是什麽樣子。


    好像混沌初開時,他就如一尊屹立不變的石像,立在此處,風吹雨打,巋然不動。


    杜衡平素肅麵從不與人談笑,她根本無法想象,杜衡曾經有過妻子。


    “那……你妻子現在在哪裏?”何令兒小心翼翼地問道。


    “她已經死了。”


    杜衡的迴答很平靜,語聲中帶著一絲顫抖,卻又漠然如石。


    “秋娘是我的同鄉,與我一同長大,青梅竹馬。我們兩家是鄰居,十餘歲上便定了親,成親第二年,她便有了身孕。我當時高興極了,小時候那些在鄉裏偷雞摸狗的勾當,全都不幹了。每日裏跟著我爹下地,我家三畝,她家二畝,每天都要晚上才能耕完迴家,迴到家裏,她已經和我娘做好了粥飯,我們一大家子,熱熱鬧鬧,雖然沒什麽錢,也能活得有吃有穿,我當時覺得,這就是一輩子了……”


    他聲音不疾不徐,說的也是平常生活,卻似帶有無限惆悵與悲哀,一種無言的氣息彌散整個室內。


    三個女子都聽得入神,誰也沒有打斷他。


    玉竹臉容更加毫無血色,身形如風中枯葉般顫抖不已。玉翹安靜下來,緊盯著他,眼眸中一團火焰燒得熾烈。


    何令兒心中則是五味雜陳,她原本隻想勸誡玉翹,卻沒想到會牽絲蔓藤,扯出這許多深埋地底不見天日的事情來。


    忽然間,何令兒意識到,每個人都有自己深藏的秘密,趙元沾,玉翹,杜衡……甚至她的父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過往,而這個世界中隱藏的信息無窮無盡,等待著人們去探索。


    她心念電轉間有了這個想法,然而並未深究。將注意力重新轉迴到杜衡的故事上。


    “後來呢?”玉翹終於忍不住問。


    杜衡的臉上肌肉扭曲了一下,顯然極不願意迴憶起那段時日。


    “後來……先是來了水患,大水決堤,把村裏的地全衝了,那一年已經入夏,辛苦了小半年的禾苗,全都泡湯了。開始大家還覺得沒什麽,家裏有些餘糧,總能撐過去,誰知隨即便來了蝗災,地裏,林子裏,全都一掃而空,餘糧很快便不夠吃。等到其他地方的災民陸陸續續往村裏來要飯,甚至搶劫,我們才反應過來,原來那一年是大災荒,饑殍遍野,死的人已經太多了……”


    “此後我們村也開始有人餓死,一個,兩個,秋娘的爹娘先餓死了,我家裏人把糧食省下來,每天先供著秋娘吃,可其實也沒什麽了,秋娘每天喝一點糊糊,就躺在床上省下點力氣養胎……”


    “她那會肚子漸漸起來了,上麵都能看見肋骨,底下肚子就是一層皮,有時能看到小手小腳踢騰一下的形狀……”


    杜衡語聲漸漸幹噎,平靜中蘊藏風暴,眼中卻始終幹澀沉靜。


    “後來村裏人已死的十戶中剩不下一戶,我們幾個青壯勞力看看流民已不再來,我們又吃得多,最耗糧食,就商量著索性也出去討飯,省下口飯給剩下的老弱婦孺們。同鄉中有個叫大椿的,和我關係不錯,他家剩下一個阿爺,一個小孫子,我們囑托家人相互照應,便出去了。”


    杜衡本隻中年,身板也十分硬挺,此刻語聲,卻如滄桑老者,透著無盡寂寥。


    “……我們走啊走啊,才知道渭水泛濫,下遊的村子也全數空了,餓殍遍地,白骨累累,這蒼茫大地,哪裏能找到一口吃的呢?”


    “可是秋娘還在等著我,我的孩子就快出生了,我爹娘也快不行了,我得找到吃的帶迴去。”


    “後來,我們終於走到一塊高地,那裏之前是片林子,當時已經荒蕪一片,樹根草皮早就被吃的幹淨,渣也不剩一片。可是我年輕時愛胡鬧,常去挖土鼠的窩,熟悉蹤跡,終於給我找到了一個,挖開了,居然有那麽幾斤稻穀,還有鬆子,栗子之類,我們當時樂得都跳起來了,滿滿裝了兩小袋子,連夜就趕緊往家裏走……”


    何令兒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忐忑,不敢說話,屏息靜氣地聽著,另外兩女也安靜如不存在。


    “迴到村裏,我馬上便向家中跑去,可是進了家門喊人,卻是一片死寂……秋娘不見了,我爹娘也都不見了,家中幹幹淨淨,好像他們憑空消失了一般。”


    “我到處找……家中上上下下都翻遍了,找不到他們,東西卻收拾得整齊。最後我想起來,我家在床下有個隱秘的小地窖,裏麵藏著剩下的糧食,是為了防流民發現來搶的。那裏當然藏不下一個人……我找到那裏打開,裏麵的糧食一粒不剩,我不知道是不是全家人也出去討生活了,卻來不及告訴我……可就在我要關上那塊翻板的一刹那,卻看見上麵隱隱透出血跡。我仔細看,這是有人擦洗過,但血汙卻沁入了木板……”


    何令兒心猛地一沉,沒有說話,屋內玉竹玉翹的低低抽泣聲不絕如縷。


    “……我去到大椿家,發現他家老兒和那小孩都在,就問他們秋娘和我爹娘的去向。”


    “他們說,有一夥流民進了村,四處搜刮,把秋娘和我爹娘都殺了,屍首也帶走分吃了,他們當時是躲在枯井中,才躲過一劫。”


    “當時我還能做什麽?我痛哭一場,他們還安慰我,遇上大災流年,這也是常見的事。我當時心如死灰,渾渾噩噩,哭完就往外走,大椿還給我手裏塞上一袋糧食,讓我迴家緩緩……”


    何令兒聽著心內悚然,總覺得他言語中的恐怖淒然,慘絕沉痛不止於此,有說不出的異樣。


    “我出了大椿家的門,搖搖晃晃往家裏走,大椿家我熟得很,穿過後院,過兩條街便是我家,我剛繞過他家屋子,卻在後牆跟那裏,看到了一堆骨頭。我小時常看殺豬殺羊,可那時候,村裏別說豬羊早已絕跡很久,就連老鼠都沒有一隻,那些,我一眼就認出是人的骨頭……”


    夕陽西下,天色漸暗。堂屋中透進來暗黃血紅的光影,直至慢慢消失,灰暗一片。然而,沒有人願意起身去點燈,仿佛是害怕驚破這壓抑的氛圍,又或是害怕看到杜衡此刻的表情。


    不同方位隱隱傳來低聲啜泣,而杜衡的講述仍是平緩延續,帶著磐石一般的堅硬自抑,仿佛一雙鋼鐵般無形的手狠狠扼住他的咽喉,掐斷了所有情感起伏。


    “……那一刻,我仿佛全身的骨頭都被抽離了身體,整個人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


    他的聲音在黑暗中迴蕩,如冰冷鐵鏈,緊緊纏繞在每個人的心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如夢令:七度重生再不做皇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丹陽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丹陽火並收藏如夢令:七度重生再不做皇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