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複一日,熟悉事兒一件件發生,何令兒覺得自己如一隻土鼠,藏在地下默默觀察一切,每一日的天象、流雲、雨水,一點點細枝末節之處有什麽變化,她都謹記於心,絕不輕易冒頭。


    這一天,初夏午後,已經略有悶熱,何令兒獨自坐在書案前,目光迷離望著園中景色。


    這宰相府,平日裏繁花似錦,精美絕倫,小橋流水,每一處景致都讓人心曠神怡。然而近日來,她越來越不甘於枯坐房內,相府內的時日如鑿渠引水,貫入一成不變的結局,而她卻隱隱感到,外麵的世界天翻地覆,各處悸動的變數正在共同作用這一局詭譎大棋,她必須投身其中,才能找到最終的真相。


    遠遠一個碧衫少女婀娜走近,打斷了何令兒的沉思。何令兒裝著隨意拿起手邊一個紅釉石榴瓶把玩,玉白手指劃過瓷瓶,在上麵縱橫輕點。


    玉翹來報:“陳留王來訪,還帶了禮物。”


    她似乎有些不安,生怕何令兒會因此不悅,又訕訕補充,“他似是已知道小娘子今日在府中,推搪不掉。”


    何令兒微微一笑,如春花初綻,柔聲道:“無妨,請他進來。”


    玉翹眼中閃過一絲欣喜,連忙為她梳妝更衣。


    何令兒翩然走進會客廳堂,笑容溫婉如春風:“讓王爺三番四次上門錯過,小女實在失禮,上次家父還與我提起,該當向陳留王上門賠罪才是。”


    “無妨。”趙元沾風姿卓然,平和溫雅。


    “是本王冒昧了,與令兒妹妹相見之下,隻覺十分投緣,有時興之所至,便想來與妹妹討教清談一番,咱們隻以平輩朋友相交,千萬莫要牽扯什麽王爺官階,妹妹天仙一般的人兒,可不要說這種凡俗話。”


    何令兒垂眸輕笑,婉轉道:“多謝王爺抬愛。不知今日前來,有何貴幹?”


    趙元沾側首溫然一笑,輕聲道:“不是說了平時叫七哥便好,為何又生分起來。”


    何令兒這一世很少再見趙元沾,這時候,兩人單獨相對,趙元沾依舊眉目含笑,容色如玉,活脫脫一個清俊王爺,何令兒腦中卻忽然浮現出上一世,自己取了燭台一心求死,他狂唿‘不要’時的癲狂之態,不禁心中一顫,五味雜陳,嘴裏根本不接他的話頭,隻是淡淡微笑。


    趙元沾命人送上一個匣子,暗沉沉上好的紫檀木上隻用原紋雕花,不嵌金玉貝母,一望即知是件有些年頭的重器,看起來沉甸甸地,約摸兩掌長,一掌寬,他托在手上,珍而重之道:“新得了一件東西,拿來給妹妹鑒賞,妹妹不妨一猜,這匣子裏是什麽?”


    何令兒腦中迴憶紛至遝來。


    第一世中,她見到趙元沾送了一副極華麗極珍貴的紅寶項圈,連著手釧耳墜,一整套熠熠生輝,那時她謹守閨訓,隻覺得這份禮物過分貴重,自己與他尚未論及婚嫁,私下授受多有不妥,所以遣杜管家原封不動又送了迴去。


    第二世中,趙元沾來送這套首飾時,她推拒幾次,也就收了,嫁過去反正還要帶迴王府,如今想來,十分可笑。


    何令兒心中冷然,淺笑著佯裝不知:“這匣子如此精美,想必是上好的筆墨紙硯一類?”


    趙元沾搖頭笑道:“這次並非筆墨紙硯一類,卻是件俗物,也算難得,還望妹妹不要嫌棄。”


    說著,他輕輕打開匣子,璀璨奪目的紅寶石項圈手釧便映入眼簾,鑲嵌的紅寶石顆顆如深牛血色,大如鴿卵,鑲嵌金底牽絲縷花,工藝上佳。


    何令兒努力壓抑內心波瀾,輕聲道:“這寶石如此珍貴,應是西域進貢的宮中禦覽之物吧?”


    男子的目光溫柔如春水,言語溫和,不疾不徐。


    “妹妹好眼力,正是一位胡商朋友私下售賣的西域之物,我見它形製精巧,想著整個京城中,也隻有妹妹才能襯出此物的不凡。”


    “這樣的寶物,確實難得。”


    何令兒纖長的手指從寶石上撫過,“珍稀之物本應深藏地下,若一朝被人發覺,也應當珍而重之,妥善收藏,若是隨意薄待,甚至將名貴寶石如漫撒泥塵灰燼般,損毀丟棄,那便是世人有眼無珠了。”


    “怎麽如此感傷?”


    趙元沾似乎並未聽出何令兒話語中暗藏的機鋒,他悠然道:“珠玉易得,知己難覓,妹妹天人之姿,從無俗韻,這寶石放在妹妹身上,正是最妥當的去處,怎麽談得上損毀丟棄呢?”


    他起身在廳中緩緩踱步,望向牆上一幅名家山水,感慨道:“真正珍稀之物,自然要獨個珍藏,正如那名花,豈能隨意綻放於鄉間野地,須得移植深苑玉台高處,不容風霜侵襲,他人覬覦,否則豈不是辜負了名花一段風流。”


    沒容何令兒深思,趙元沾已經轉過身道:“首飾不過玩賞之物罷了,妹妹珍重收藏,便與我收藏一般無二。”


    修長的手指將那匣子向何令兒推了推,與她手掌相距不過數寸。


    何令兒心神一顫,盡管理智尚存,身體卻條件反射般地迴憶起前世的種種。她強自鎮定,不露聲色地將手收迴。


    趙元沾手指微微顫動,在桌上猶豫停滯,一刻後,終於緩緩滑開,他送來一個溫文柔和的笑容。


    迴到內院,玉翹歡天喜地對何令兒道:“小娘子終於醒悟了!”


    “醒悟什麽?”


    “自然是消弭對陳留王的偏見了!”


    玉翹笑顏如花,“他英俊瀟灑,才情出眾。若是小姐嫁了他,便是王妃之尊,日後還可能成為太子妃,甚至皇後。難道你不想?”


    “這些話,都是趙元沾用來哄騙你,對你說過的罷?”


    何令兒深深吸一口氣,望著背對她,正獨個忙碌收拾的玉翹。


    終於還是要到了揭破的時候啊。


    “你,你說什麽?”


    玉翹身形僵硬,保持著收拾案桌的姿勢,頭微微傾斜,隱約可見她顫抖的嘴唇。


    “我說你啊,不信我,偏去輕信那個趙元沾。”


    何令兒輕柔道,站起來走過去,扶住玉翹肩頭,將她拉迴案前按著坐下。


    何令兒從萬千迷霧中首先想清楚了這一條線,她已經做了不少鋪墊,不打算再墨跡下去,畢竟還有無數更重要的事等她去查。


    再耽擱時日下去,說不定趙元沾再急了對玉翹做了什麽,那可就無法迴頭了,解開她的心結是當務之急。


    “我,我沒有。”


    玉翹還不死心,頑抗抵賴,“我隻是仰慕他風度,才說過幾句好話,你可別冤枉我。”


    何令兒語氣緩和:“不要再瞞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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