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這一日散馬遊湖之行注定並不平靜。


    何令兒心如明鏡,暗潮湧動,有人正計算著如何以最好的姿態從暗處走出來到她麵前,那人則滿心躊躇圖謀著站在明處看起來天真無邪的閨秀女子。


    兩人都期待著某些事情發生,也都對未來有自己的描繪。


    他們既是獵人,也是獵物,但表麵看來卻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璧人。


    日頭到了中天時分,水麵上溫暖起來,正適宜遊船,幾女說說笑笑,泛舟湖心,愉悅享受淩水拂波而來的第一縷溫柔春風,湖上另有一乘輕舟,悄無聲息地靠近。


    船中公子頭戴紫金冠,身著淺月白素水紋錦衣,以水藍滾了領袖口,腰佩白玉蹀躞,麵如冠玉,俊逸如仙。


    他的出現,仿佛是上天特意安排的一場美妙的巧合,在外人眼中看來,完美的難描難畫。


    隻是何令兒暗暗攥緊了拳頭,長指甲幾乎將手心摳出血來。


    她初始也是淡淡的客氣,並未主動傷人。


    隻可惜,那位曾經‘年少幻夢中的如意仙郎’隻與眾女介紹客套了二炷香時分,便笑得和煦春風,主動湊上來道:“好巧,今日與令兒妹妹心有靈犀,竟穿了同是寶福齋的春日新款。”


    何令兒心中有數,淡笑道:“世上哪有這麽多碰巧偶然,我信自己,不信命。”


    “哦?”


    趙元沾意外得有些不知怎麽接話,又笑,“春草初生,正是迴暖好時節,令兒妹妹今日沒有跑馬遊覽一番?”


    “我有沒有跑馬遊覽,陳留王怎麽知道?莫非這林中生了眼睛?”


    何令兒溫柔淺笑,一副茫然無知的模樣。


    趙元沾噎住,眼中閃過一絲尷尬,隨即笑道:“今日賞玩湖景,談詩論茶,必要興盡而歸,來來,我來點一盞春日新茶,還請令兒妹妹與諸位品鑒。”


    說著,他挽起寬大袍袖,白皙手指靈巧碾動新鮮茶草香氣破出,動扇觀水泡翻騰,翻腕衝盅,一氣嗬成,動作如行雲流水般自然。


    他為幾女都送上一杯,待遞到何令兒手上時,蘊著淺淺如玉笑意送過去到她手邊,卻不退開,眼眸深邃如海看向她,專注而深情,仿佛在這一刻,隻有他和何令兒存在。


    何令兒溫軟伸手去接,‘噯呀’一聲,灼熱的茶水帶著嫋嫋熱霧,全數潑在趙元沾手上。


    她手指竟似僵了,也不挪開,隻施施然推著那傾斜的杯盞,茶水流淌全到了該去的地方,全無一滴浪費。


    她直直冷盯著趙元沾的眼睛,嘴裏柔聲道:“是令兒愚笨,一遇上這種突然之事,便嚇得呆了,再不會動的。”


    “啊!”趙元沾忍不住慘叫一聲,“你你——你快把手拿開,水還在澆呢。”


    他發現不知何時,何令兒另一隻手卻伸去案上取果子,正將他手臂退路阻了,那隻手避無可避,頃刻間原本玉白的手掌紅腫起來,一片水泡清晰可見。


    何令兒歉意道:“怎麽迴事,都是怪我太笨!”


    她一邊說著,一邊若無其事地從案上取果子吃。動作自然流暢,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無意的。


    趙元沾驚得跳起來,跑去船邊,將手浸入涼水中,咬著牙絲絲吸氣,說不出話來。


    郡主鄭姣一片忙亂,何令兒也跟著出主意,慌慌張張,亂七八糟,終於一場戲落幕。


    總之,這一日幾人‘一見如故’,和京中王孫貴女們無數場風雅聚會,略有波折,大體相似。


    這一日相遇後,趙元沾居然矢誌不渝,好了傷疤忘了疼地繼續再一次開始日日往王府登門拜訪。


    何令兒隻有心中冷笑,再無一絲漣漪。


    至於那些送禮相邀,一往情深戲份,她想一想,能推便都推拒了,少沾染些,也少些晦氣。


    何令兒居然開始足不出府好多天,但卻絕非少女懷春,也根本不是為了避開趙元沾。


    萬千事情待做,為那樣人浪費一刻都是多餘。


    如今何令兒正端坐在席地胡榻上,一襲雨過天晴羅衣,猶如空穀生竹,端麗不可方物,長發全部在腦後挽起一個淩虛高髻,身邊全都是從何晟書房中借來的經史子集,治國方略。


    這些大部頭的書籍,她竟能一一搬入清漪園中。雖然一時間無法讀完,但她卻以無比的決心和毅力,將它們擺放在眼前。她不僅真心實意地溫習學問,更希望別人看到她在努力,尤其是讓她父親看到她的進步。


    在過去的歲月裏,她隻是按照母親期望的那樣,沉浸在女工針線、琴棋書畫的風雅愛好中。雖然也小有成就,但如今拿起這些講述天地之理、人道法則的書籍時,她卻仿佛看到了從前未曾領略的風景。前人的智慧、曆史的教訓、治國安邦的策略,都變得生動而引人深思。


    何令兒漸漸沉浸在書海中,心境也隨之變得澄明空靈。她開始領悟到前人的哲思和曆史的真諦,對於治國安邦的策略,也有了更多理解,頗有進益。


    她這些努力成就,何晟也慢慢看進了眼裏。


    何令兒每每去書房換一批書時遇到父親請安,何晟也會勉勵她幾句,後來便會偶爾考較,甚至與她談論些心得閑話。


    何令兒曾含蓄探問,發現何晟極憎鬼神之說,她試探說了兩句人可有輪迴轉世,被直斥荒誕不經,想法瘋狂,她也不敢再說下去。


    她這些日子閉關,讀書讀累了之餘,也在紙箋上寫寫畫畫,凝神靜思。


    她將自己遇到吊詭的重生反複之事,與每一世中發生的碎片線索,拿出來細細參詳,期望從中可以找到一條脈絡,將這陰謀從漆黑幽深的暗域中挖出來,能夠得以窺其全貌。


    “這一張……趙元沾與我的相遇。”


    何令兒喃喃自語,將手中紙箋放置在一個沒有一絲瑕疵的白玉盤中,置於上端。


    “……這一張,生辰宴上或有或無的賜婚……這一張,上元夜趙元沾引我出城和使者之死……這一張,何府與顧節度勾連謀逆通敵可有證據……這一張,京城附近神秘的地下建築和那群黑衣人……”


    清心香幽幽彌散在內室中,何令兒手下晶瑩剔透的白玉盤中,已經放滿了寫著各種各樣文字的紙箋,如片片落雪中混雜墨色深濃點滴。


    前因後果蜿蜒的脈絡依然殘缺不全,何令兒隻盼望紙箋中自有生命,將這些事一一穿起聯結。


    最後一點,還差一點點,總是力有不逮……


    終於,她大致翻閱了府中的經史子集,對自己的進境頗為滿意。她明白自己的天資不凡,隻是前兩世未曾用心於學而已。


    “嗬嗬,原來我的天賦如此之高。”


    何令兒暗自感歎,“阿耶前兩世罵我木頭腦袋,卻不知道我隻是沒用心在這些事上而已。


    書讀得差不多了,坐而論道,不如起而立行。


    她推開書齋的門,踏步而出。


    是時候該去外麵,查探查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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