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的花園迴廊裏,深吸霧中春天濕潤清甜帶著花香的空氣,何令兒一路碎步,跑向林夫人平素所居的正房暖閣,高喊“阿娘,阿娘!”,一任衣帶在身後的風中飄蕩。


    還沒走進暖閣,一股氤氳香氣便撲鼻而來。那是林夫人每日清晨都要享用的時補養身湯——今日是春日鮮筍吊雲腿蟲草鮮湯的味道。


    在平日裏,何令兒覺得這不過是阿娘的矯情之舉,然而此刻,她卻覺得這香氣充滿了生活的美好與希望。


    何令兒衝進去,不顧周圍丫鬟婆子詫異的目光,徑直撲到林夫人膝下抱住:“阿娘,我好想你!”


    她期待著林夫人的溫柔迴應,期待著能聽到那些充滿愛與關懷的話語,期待能說出自己驚心動魄,悲歡無常的際遇。然而半晌過去,膝下並沒有柔軟的手撫摸她的頭發,也沒有那熟悉的溫柔聲音響起。


    抬起頭,她看到的是林夫人詫異的眼神和微微皺起的眉頭。那眼神中帶著一絲嚴厲和責備:“令兒,你怎麽能如此失態!”


    聲音像夏日裏的井水,獨立於世情之外的涼涼溫度,好似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嚇了一跳。


    何令兒一時間刹不住迸發而出的感情,她畢竟隻是個尚未及笄的少女,當下拖著衣角撒嬌委屈“阿娘,我好想你啊,我為你擔心死了……”


    抬頭卻見林夫人額間三道皺紋一閃即逝,表情驚詫中帶著嚴苛:“令兒!怎可做如此有失閨秀風範的言談舉動,沒的讓大家笑話!”


    周圍的婆子丫鬟已開始竊笑,身為大家閨秀,相府千金,衣衫不整地清晨在外間跑著大唿小叫,確實不成體統。


    何令兒才恍然覺察,自己一件淡粉色桃花外裳上端三個紐子未係,隻是腰間鬆鬆將衣帶結了個活扣,兩端垂落在地上,露出裏麵大塊的白色中衣,而且經過一路奔跑,現在衣襟竟然如晨間霧氣般,鬆散漸褪,漸失遮蔽。她趕忙抬手掩住,整理身上衣服。


    “晨起能有什麽急事!我還沒說你呢,平日倒不見你早上來請安,今日這可是瘋魔了!瘋瘋癲癲,成什麽樣子!”


    林夫人難掩嫌惡之態,這女兒今日讓她失盡臉麵,若是有人告到府君耳中,府君定然看低了她不會教導女兒禮儀規矩。旁邊人心中暗自讚同,平日裏何令兒也不是這樣的性子,林夫人論斷有理,小姐莫不是中了病,突然瘋魔了?


    何令兒驚愕搶白辯道:“確是十分要緊的急事,不然女兒也不會——”


    青瓷盅平緩放於側案上,林夫人好整以暇,沉聲打斷:“令兒,我平時怎麽教導你的?凡事務必舉重若輕,內急外緩,方不失女兒家林下風度!你看看自己今日這等行事,可當得起相府嫡千金的身份?可對得起阿娘我平日裏對你的教導?這就迴去,將女誡抄上二十遍來給我!”


    還說舉重若輕,內急外緩!阿娘真是不曉得輕重緩急呐!


    何令兒憤憤地看一眼阿娘那不緊不慢的樣子,高聳雲鬢沒有一絲搖曳散亂,訓斥完,正要再將湯端起。


    何令兒剛進屋時的一腔喜悅激動之情被消解去大半,她忍下一口氣軟語央道:“阿娘,你先屏退了這些人,女兒有幾句要緊話,須得私下稟明。”


    屏退了所有婆子丫鬟,屋內霎時間寬闊疏朗起來,還彌散出一種暗暗的壓力——在這種情況下,總有一種期待,要說出一些極其重要,不同尋常的話語。


    這種期待不容辜負,林夫人投來的目光中有些不耐。


    何令兒一時間要說的話太多,竟不知從何說起,她懇求:“阿娘,咱們去大理寺報官罷。”


    “報官?做什麽?要是府內失竊了物件,自家關起門來審便罷了。”林夫人懶懶道。


    “不不不!”何令兒猛烈搖手,“不是失竊,是更加重要的事情……是有人要栽贓陷害父親,誣我全家謀逆大惡!”


    驚愕中林夫人這一刻拋卻了強自抑製的風度麵具,聲音中帶了點火氣:“是誰?”


    何令兒愣住,猶豫躊躇。


    “哈哈,小孩子家說什麽胡話!”


    林夫人似是反應過來了,這偌大事體怎可能從何令兒口中說出,揮了揮手斥道,“別胡鬧了,快下去罷。”


    “我哪裏有胡鬧!我知道幕後主使是誰。”


    何令兒趕緊辯白,但她心頭突然一驚,主使是誰,是趙元沾麽?她隱隱感覺,趙元沾背後必定還有深不可測的陰謀。那地下牢獄的‘尊主’似乎才是個緊要人物,但他為何要幫趙元沾,還是利用,他們究竟是什麽關係……


    她想起了那龐大恢弘仿佛綿延無際的地下建築,想起了小蟹,想起了被害的王司使……


    林夫人不屑一笑:“噯呀,你腦子本就不靈光,今日一清早就來我這裏胡鬧,想來是瘋魔了。”


    何令兒心一橫,閉目一瞬,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七皇子,陳留王。”


    突如其來死一般的靜寂,靜得何令兒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她正想繼續說,房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噗嗤!嗬嗬!”林夫人難得失態笑得前仰後合,雲鬢散亂,長袖掩口擋不住笑聲穿透出來,“你哪裏認識陳留王?說的是什麽胡話!嗬嗬,陳留王,嗬嗬。”


    “真的!”


    何令兒著急了,“阿娘你相信我,我還想問你和父親,為什麽陳留王要害我家,我家何時得罪過他?”


    “這樣的胡話,若是被外麵聽見,你還要不要活了?!”


    林夫人斂了笑容斥道:“你知道陳留王是什麽人?京中人人稱頌的溫雅君子,品貌才華四角俱全,你怎麽能攀咬他?!”


    她轉念想起什麽:“對了!我聽說陳留王近兩日奉詔迴京,算算時候,昨日也該到了,隻是你怎麽知道……噯呀!原來你是,你是……”


    林夫人臉色幻變不定,忽喜忽怒,她喃喃道:“陳留王確是個好的,我隻道自己太心急,原來小妮子也想得癔症了……看來須得快些動手,可別落在了那幾家後頭。”


    她臉上漾出笑意愈來愈濃,掩嘴溫聲勸道:“令兒,沒想到咱娘倆此次卻想在了一處去!隻是攀咬一事實在不妥,即使先人一步識得陳留王,卻墜了你的聲名,將咱們家也連累得低了。你莫急,為娘已與崔禦史、郭祭酒家夫人約好了一旬後的賞花宴,陳留王亦在邀請之列,以你的才貌隻要大方表現,他定然逃不過你的手心去。”


    何令兒不知道阿娘的腦子裏究竟想得都是些什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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