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令兒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這是多久以來,她已經數不清,一次又一次地在昏迷與清醒之間徘徊。


    每一次的醒來,都像是一場新的旅程,充滿了無盡的驚異謎團與未知變幻。這個世界,早已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一步步驚變荒腔走板,無稽詭譎。


    命運的車輪滾滾向前,將她推到了一個又一個的漩渦之中。曾經,她對生活的理解是那麽簡單,平安、圓滿,如同清泉在石頭上起伏。然而,那一切都在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宰輔府邸中,隨著歲月的流逝,化為了灰燼。


    命運之顛沛流離,前世卻懵然不覺。


    她摸摸頭後,有塊隆起帶著沉悶的痛,指尖清涼黏膩,伸到眼前一看,卻不是血,鼻中有淡淡的辛辣藥香。


    她心思如枯水魚兒般掙動,浮上來又沉下去,抓不住一絲堅信,找不到一處安釋。


    漸漸清醒,腦中各種信息紛至遝來,早已接連爆炸了成百上千次,幾乎要炸成了碎屑,按說再沒什麽能激起她的驚異,然而她這次醒來,看清周圍,仍是大出意外,“咦”地一聲。


    她沒有死,沒有重生,也不再身處錦繡後顛覆荒蕪的宰輔府邸。


    她沒有再迴到那張引動一切故事歲月都混亂起來的熟悉繡榻上,而是身處一個幽暗狹小的陌生空間內,身下是張堅硬,硌得人生疼的木板床。


    這裏她從未來過,甚至她前世今生,從來未曾見過類似的所在,陌生得刺骨。


    這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世界,一個陌生而詭異的世界。


    這裏似乎沒有其他人,四際寂寂。


    一般人無論身在何處,總會多少有些聲音,街市上有唿喝叫賣,府邸中有來往如織,縱然是一處民房,一嶺郊野,總也多少有些鳥鳴流水之聲,可這裏卻全然消失,四周的牆壁無聲壓迫過來,遙遠處隻有巨大的空洞沉默,仿佛是割裂開的一個世界。


    昏暗中,何令兒努力在微光中辨認周遭環境。


    這個屋子不過十尺見方,十分狹小,牆麵顏色比普通屋子暗沉許多,也無任何窗戶,一眼看去似乎到處都透著不同尋常的詭異。


    屋內僅有她身下這張木板床,床上有套粗布被褥,再無其他家什。地麵上黑黝黝的,卻非土非石,入鼻氣息中有塵土與清水的混濁交融,隱隱混雜一絲血腥臭氣,看來此處不久前清洗過。


    屋內唯有一線微光,是從一扇鐵門上的狹縫中滲透進來,鐵門看上去笨重簡陋,堅不可摧,隻在距地麵約摸一尺的低處開了一條狹縫,裏麵凸出一塊平台,現下上麵正放著個木頭托盤,裏麵似乎是些飯菜。


    這是哪裏……這是監牢麽?


    何令兒從沒見過刑獄牢房是什麽樣子,迴想自己所聽聞的,似乎有些不同,但也不敢確認。


    她掙紮試圖起身,剛勉強站起來,隻覺得眼前天旋地轉,雙膝砰地一聲,直接跪到地上。


    何令兒伸手去摸自己的腿,發現已被人換過了包紮複位,似乎腿上斷骨已好得多,原來……她想起來,自己大病初愈又遭遇巨變,暈去前在相府已病了多日水米未進,暈去後被送來此處,又不知幾日夜,自己一直未曾進食,自然全身無力。


    她隻好扶著牆壁爬起來,踉蹌著,掙紮著,向鐵門一步一步挪過去。


    也不知花了多久功夫,她才靠近了那扇鐵門,已經可以看清托盤中的木碗飯菜。


    約莫離門一尺處,她頭暈昏昏地,再撐不住,身子一軟,整個人向前摔了出去,砸到鐵門上,鐵門發出沉重悶響,嗡嗡不息。


    她也分不清,這嗡嗡聲是真有其聲,還隻是迴蕩在自己的腦子裏。


    她無力站起……可人的求生意誌卻在逆境中格外強。


    她不想死,無論如何,何令兒想,我絕不想死。


    我必須知道,到底何府遭遇了什麽。


    終於,她爬到了鐵門前,伸手抓住了托盤。然而,她的力氣已經用盡,手一滑,托盤砸在了鐵門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這響聲在寂靜的屋子裏迴蕩著,仿佛是命運的嘲笑。


    何令兒勉強坐起,看著托盤,出乎意料,盤中飯菜居然看起來並不難吃,一碗素炒幹菜,一碗風幹醃雞,一碗蘑菇燉蛋,再一大碗燜的熱熱的粳米飯,旁邊一大碗清水。


    這雖比起相府中的精美菜肴大為不如,但出現在此時此地,卻是十分稀奇。


    何令兒心想,聽說監獄中飯菜都是餿臭的,個把月都見不上半點葷腥,相比之下,自己這待遇可算是好得多,簡直可以說是優待,難道……這裏不是普通監牢。


    那些將自己抓來這裏的人還供著自己幹淨吃喝,幫自己換藥醫治,看樣子至少並不想馬上要自己的命。


    腦中想著這些複雜的來龍去脈,手上不敢耽誤,她嗅了飯菜沒有異味,先謹慎嚐了嚐,居然並不難吃,她再也不加抑製,趕緊塞入口中咀嚼吞咽,顧不得官家小姐的體麵。


    頃刻間風卷殘雲,幾碗飯菜吃得幹幹淨淨,等她發覺碗已見底,不餘幾粒米時才反應過來,自嘲一笑,自己這是幾日夜餓得狠了,竟一頓吃了平日裏三日的飯。


    她拿起廣口木碗,小心啜飲碗中清水,感受著冰涼流過咽喉帶來的鬆弛舒適。


    盡管家園已逝,但何令兒內心的聰慧與敏銳並未因此消磨。在無數的變故中,她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她清楚,自己必須揭開這個地方的真相,弄清楚為何會來到這裏。隻有這樣,她才能解開所有的謎團,找迴屬於自己的世界。


    在記憶的深淵裏,她開始迴想那些在昏迷前見到的麵孔。他們來得蹊蹺,口中叫嚷著自己是打家劫舍的強盜,但京城內院,天子腳下,哪裏來這麽一群明晃晃的強盜呢?自己從未聽說城內治安有這麽亂。再者說,這一群強盜能輕輕易易就將幾個禁軍放倒,顯而易見都是身上功夫不弱的練家子,加之進退有度,部署精密,恐怕……不是尋常盜賊。


    如果說他們是來救自己的,她實在想不出自己何時結交了這樣的朋友。如果說他們是父親的故交,但現在何家上下都背負著死罪,哪裏還有故交敢來相救?更何況,如果真是來救自己的,為何現在又將自己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


    沉痛,激憤,迷惑,彷徨,何令兒的思緒在心中翻湧,她想到了家中的每一個人,那些熟悉的麵孔如走馬燈般在眼前旋轉。每個人都親切可愛,與她的血肉相連。她的眼淚不禁滾滾而下,難道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嗎?


    她的父親和母親現在怎麽樣了?是不是真的像那人所說,已經被關入大理寺的死牢,等待著問斬?


    何晟布衣取仕,一路走到宰輔之位,族內雖不算鼎盛,也是人數眾多,林家更是京中枝枝蔓蔓,多有親眷,他們怎麽禁得起這抄家滅族的滅頂之災?


    然而,她卻在這場災難中活了下來,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整件事情充滿了詭異,完全不合常理。


    何令兒迴想起上元節後第二天的清晨,當時她迷迷糊糊地迴到家中,看到父親和母親匆匆趕來的身影。他們焦灼的詢問,關懷的撫慰,讓她感到溫暖。那一刻,她身上融融暖意,深信自己已經安全迴家,父親的寬厚脊背和堅實肩膀是她的依靠。她天真地以為自己已經迴到了最安全的地方。


    誰知一切如春融簷雪,溪上冰消,不過頃刻之間,便是天地反複。


    在迷惘中,何令兒不知道流了多久的眼淚。最終,疲憊和絕望讓她的意識跌入昏沉暗幽中,頹然睡去。


    昏昏沉沉中,時間仿佛停滯了。突然間,遠處傳來一聲模糊的吱呀聲,打破了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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