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有四季,人生亦如是。


    有些人一生都在春光燦爛中順遂前行,有些人終生奮鬥隻為脫離寒冬的苦楚。


    更多的人生,都是四季寒暖變遷不停,波瀾起伏命運流轉。


    月圓了再虧,否極會泰來,永遠有新鮮的未知,風險和希望。


    何令兒從這一日前,活的十五年,都是溫暖無波,繁花似錦的春天。


    然而從這一天起,一切都變了。


    她很久之後才明白,自己真正的人生,原來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這一天打破了她對世間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埋葬了她的不諳世事和天真。


    天地塵世,人間百態,真正殘忍和深邃的那層麵貌,正徐徐對著她揭開帷幕。


    何令兒再醒過來,在自己閨房的繡榻上,外麵天光映著雪色照進來,屋內明亮炫目的光,很像她上次重生一年再醒來時的光景。


    何令兒幾乎以為,自己又迴到了那個要去與瑾華鄭姣禦馬奔馳的早上。


    上元夜迴來後,她發起了高燒,昏迷不醒,現下依舊能感覺到腦袋眩暈沉重。


    她想自己一定睡了許多時日,那一夜寒徹骨,實在不是好捱的,也虧她平日底子還算調養得當,若是換了個嬌弱多病的,隻怕熬不過去。


    何令兒又去摸自己右腿,發現包紮之物已然換過,骨頭似乎已然接好,傷處也不腫脹,放下心來長歎一聲,喚道:“來人,我要梳洗。”


    一聲喚過後,竟是長久無人,她氣惱起來。


    自己房中數十個丫鬟仆役,平日裏倒也殷勤,如今自己病中,她們竟敢如此不上心,看來是該叫杜管家好好立立規矩了,轉而喚道:“玉爻!杜叔!”


    然而沒有人應答,何令兒扶著榻,緩緩起身。


    這一起身,她頓時發覺似乎室內有什麽不一樣了,這還是她的房間不假,但其中裝飾擺設卻全然不同——不,不是全然不同,而是全部消失不見!


    她環顧四周,原來放著各色花梨紅木家具,並匣子瓷瓶擺件玉石甚至字畫的地方,如今卻都空蕩蕩的,一件不留!


    她這間閨房本是闊朗明亮,三進院子,連著幾間打通了的堂屋格局恢弘,現在卻如白落落的雪洞一般,根本不複原先的富貴氣象。


    這是怎麽了?


    何令兒恍惚沒反應過來,想親自出去找人問一問,又想起上元夜一夜的遭遇,怒火重從心頭燃起。


    她隨手披上床頭一件外裳,趿了鞋起身,搖搖晃晃向門走,一邊啞著嗓子恨恨地叫。


    “人呢,都到哪裏去了!我要見父親!”


    手扶到門上,微一使力,門竟然推不開。


    何令兒以為是自己病後手腳虛軟,再積蓄了些力氣去推,門吱呀透出一條縫隙,遇到了什麽障礙,再也不動分毫。


    何令兒定睛細看,外麵竟有一把兒臂般粗大的銅鎖,把大門掛上了。


    她縱然再病後遲鈍,也覺得這事大大的不對,驚慌起來,拍門叫道:“有人麽?有人麽?”


    根本無人迴應,何令兒側身歔著一隻眼從門縫中看出去,院中灑落著午後清澈日光,竟和屋內一樣幹幹淨淨,一樣空無一人。


    這顯然是相府院子無疑,但哪裏還是她親切熟悉,生長了一十五那個相府?!


    似乎一切都變了,更可怕的是這變化背後的意味,和外麵那隱喻深長的寂然翕靜。


    這種翕靜無聲簡直可怕可怖,何令兒心頭的驚惶瘋狂增長。


    ——一夜之間,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物全然不見,除了她那張繡榻,竟然偌大一個相府,活活地都被搬空了?


    難道是父母換了新宅子?何令兒惶恐中安慰自己,是他們看自己病重,沒有挪動自己,等自己病好了再來接。


    對,一定是這樣的。她這麽想著,眼睛卻不自覺地漸漸紅了。


    自己身邊熟悉的婢仆一個不留,屋內家具擺件一律不見,就連院中其餘各間,也是一片死氣沉沉,更何況,自己房間居然還被掛上了鎖。


    這一切絕非常理可以解釋,必定發生了什麽難以想象的大事。


    她心裏隱隱有些念頭冒了出來,隻不敢去觸碰,拚命把那些如潮念頭拍打推遠,然而一波一波永不停息,紛至遝來的思緒,將她整個人淹沒,她全身無力,癱軟在冰冷的地上。


    這種安靜持續了約摸大半個時辰,終於遠遠隱約有粗聲傳來,“格老子的,攤上這麽個苦差使……”


    聲音漸漸靠近,何令兒一個激靈,從地上直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急蹴到門口,扒住了門縫向外望去。


    她看見兩個身穿輕甲,年歲不輕的兵士,裝束衣著,不像外麵征戰的行伍軍士,倒像是內城的禦用護軍。


    其中一個麵帶橫肉,滿臉絡腮胡子,顯然就是剛才說話的人,正叼著根剔牙的草杆,漫不經心地走近來。


    另一人年歲略長,一張方臉蓄著短須,笑道:“得了,光看著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又不用站儀仗,又不用伺候上峰,滿皇城找都找不出的好差使,你還得了便宜賣乖。”


    “格老子的,什麽美人!不就是個病怏怏的小娘皮,就算有幾分姿色,看到吃不到有個屁用!還不如落下點金銀實在。”


    先前的絡腮胡憤憤將草杆吐在地上。


    什麽叫落下點金銀?難道相府諾大的富貴,還不夠賞賜他們?


    何令兒心裏疑惑,此時也隻能屏住唿吸,繼續聽著他們的對話。


    方臉兵士也遺憾搖頭:“前頭抄的太幹淨了些,連點渣滓都沒剩下。但凡顯點眼的物件都登記造冊了,咱們翻了這幾天,一點油水都沒撈到。”


    絡腮胡兵士似是突地想起什麽,湊近去低聲道:“哎,你說那小娘皮是相府千金,那身上會不會……嘿嘿。”


    最後這聲嘿嘿聲中,帶著七分貪財,附加上三分淫邪,何令兒在門裏不禁打了個寒顫。


    她來不及細想他們話中之意,手已向腰內摸去,她病中隻著了件單薄中衣,床頭留了件素淨外裳,再無其他,但她隨身腰間卻佩了一顆明珠,那是上元之夜,雲玖還給她的,她當時便隨手係在腰間。


    若是這二人真起了歹心來搜,她身攜此珠,無異於小兒懷金過鬧市,無力自保,反而招禍。她手上忙活,將珠子並絡子卷起,塞到腰帶內側,又仔細和內帶係在一起。


    那方臉兵士又道:“你卻別想,他們特別囑咐這女子死不得,待她醒了還要……”


    何令兒見兩人越走越近,似乎要來開門,趕忙輕手輕腳溜迴榻上閉目躺好,後麵的話她卻沒有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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