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令兒摸索到那件原本荒郊樹林中沒有的東西,心中一震,又是一喜,腦中飛速想著對策。


    她將那東西緊緊抓在手中,摸索確認,見趙元沾漸漸俯身下來,她猛一下向他身上刺去。


    一聲慘唿,趙元沾跌跌撞撞向後退了兩步,右手手臂垂下,左手掩住傷口,指縫中有暗黑色的液體汩汩滲出。


    月色朦朧下,林中似有若無滲出一絲血腥氣息,何令兒手中緊握著的,是趙元沾剛買下送她翡翠金冠上的冠針。


    剛才她掙紮時,包好的金冠從懷中掉出散落在地。冠針形似簪子,尖端甚是銳利,此時尖的一頭上還滴著血。


    何令兒感到自己手上一陣疼痛,原來她握的太緊,自己的手也被劃破了,她的血和趙元沾的混在一起,滴滴答答,流到地上,滲入殘雪泥土。


    微光下,顏色看去汙黑一片,難以分辨,正如今日這件事中的詭譎暗昧。


    何令兒自摸到冠針起便心中雪亮,這樣一針刺下,其實如隔靴搔癢,遠不是能讓對方失去反抗的厲害傷勢,如果等對方反應過來更加惱了,她絕非對手。


    她早有決斷,不待趙元沾動作,立時扭轉手腕,將冠針抵住自己咽喉,換了聲調哀求:“七郎你不顧念咱們往日的情分麽,你若是再逼令兒,我……我也隻有當場死在你麵前。”


    冠針尖端的鋒利,緩緩劃開柔嫩的肌膚,脖頸中有溫熱的液體蜿蜒流下,何令兒努力控製自己的手不顫抖,來顯示自己的決意。


    她看見趙元沾眼裏神色幾番變幻,最終站了起來,緩緩抬頭望向天邊一輪圓月。


    他臉上神色變幻,難以描述,何令兒心中一凜,她從未見過趙元沾顯露出這般神色,惱恨,戀慕,甚至還有幾分落寞。


    他口中喃喃說了幾個字,何令兒凝神去聽,卻沒有聽清,飄散在寒冷夜風中。


    何令兒還沒有想明白,她不知自己的命運會走向何種結局,她隻是心中愣怔不明白,為何今日委屈,竟至於斯。趙元沾若覺得自己算不得什麽,又何必這些時日作殷勤舉動,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


    奇異的是,趙元沾並未再有激烈舉動,冷色月華之下,他又恢複了往日溫潤如玉,寵辱不驚的公子模樣,似乎一陣狂風刮過,帶走了一切迷亂與癲狂。


    他突然做了一個令何令兒百思不得其解的舉動。


    他溫柔地看著何令兒,什麽都沒有多說,隻淡淡道:“照顧好自己。”


    隨即撮唇作哨,那匹喚作驪風的黑馬,頃刻自林中黑暗浮現近來,他躍上馬,就這樣轉身離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將她留在原處。


    冬日裏夜風蕭瑟,又硬又冷,拍在身上,如無數尖刀劃過。


    很久後,何令兒才恢複了些許正常神思,想起來低頭審視自己。


    粉色緞衣上,幾個紐子被扯斷,露出大半粉頸,一痕香肩。前幾日的初雪,沒化淨的在地上混作泥濘,衣裳濕透泥汙,一股濕冷寒意侵骨而入,繡鞋鬆脫了一隻,最嚴重的還是她右腿腿骨,大概是骨頭斷了,微微一動,便痛得翻江倒海的鑽心。


    何令兒癱在地上,動彈不得,但她心中的疑惑與傷痛,更勝身上百倍。


    不說前世,隻說這一世,她與趙元沾來往,他們曾夏日淩舟湖上觀清荷香風,冬日梅園中踏雪賞瓊苞朵朵,他們也曾在馬球場上共同揮汗如雨,也曾煎一壺香茶坐下來看雨打珠簾。


    但今日趙元沾的種種舉動,不像情難自抑,卻像……


    她不知道是為什麽。


    自己金尊玉貴,今日卻在這裏受辱,自己門第本來嫁入王府也是相配,為何他今日如此急不可待,大失分寸?趙元沾雖身為皇子,頗受官家寵愛,但他畢竟並非萬人之上掌生殺大權之人,何晟多年為相,也算得上朝廷重臣,宰相輔政,趙元沾竟不怕得罪了相府?


    ……


    還有,還有自己究竟為何重生,前一世究竟是怎麽迴事?這一世又是怎麽迴事?


    為什麽從生辰宴開始,一切都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虛幻粉紅的錦繡雲霞褪去了顏色,巨大的變化如同驚雷,砸的何令兒一時反應不過來。


    天上星子微光暗沉幽深,一片雲彩悄悄飄過來,給月色遮上了一層陰霾。


    自從三月初三那一日重生後,何令兒心中所想,是要如何救趙元沾一命的心軟憐惜,想到她親眼所見的慘劇,再看趙元沾時總心覺不忍,二人這一年來時常見麵,也是說不盡的柔情。何令兒卻從沒想過,會反過來被欺辱,以致發生今日之禍。


    趙元沾走的決絕,何令兒更加想不明白,但她腦子似乎開始漸漸結冰,和臉上殘淚凍住一起。


    往昔如美夢,氣泡無聲無息粉碎在海中,何令兒突然發現,她此刻最最該想的,其實是冰冷徹骨這幾個字最基本的原意。


    當她發現這一點時,為時已晚。


    她折斷的腿骨雖未透出肌膚,但劇痛難忍,月光下看起來浮腫如饅頭,一動都不能移動,她身上衣衫濕處已凍成冰,冰寒徹骨。


    何令兒自小生活順遂舒適,何晟雖為官並不豪奢,但相府中總不缺物事,夏日有小丫鬟揮著團扇,將冰盤的水汽吹出驅散暑熱,有涼井水湃過的甜瓜和蓮子露,冬日有銷金碳,一筐一筐的運入相府,燃起來還有好聞的檀香味道。


    何令兒從未真切意識到,原來近在咫尺的冬日京郊暗夜,竟是能凍死人的。


    寒意刺骨,麻木讓打冷戰都成為奢望,骨折劇痛,讓何令兒連近在咫尺的枯樹都無法扶著站起。


    更別說周圍無盡黑暗,混沌荒蕪的黑色謐夜中,可能潛伏著多少危險,何令兒不敢多想。


    渾渾噩噩之中,她感覺自己晃晃悠悠,似乎飄上了天空。


    幻夢中,她爬過去撿起了狐裘,揉搓手腳,她扶住一根樹杈作拐杖,搖曳趔趄著迴到城裏去,她進了城西北門,那裏便有皇家驛館,或者……或者直接向城門口的守軍求救,隻要亮明何相千金的身份,必有官兵護送迴府。


    趙元沾竟然對自己大膽非禮,還將她拋棄在荒郊野外,她迴去必要稟明父親,讓他為自己申冤出了這口氣。


    待她迴家……迴家就好了,迴家後要好好想上幾天,將此生命運為何不按前生劇本上演想個清楚,還要……還要跟父母說說趙元沾的虛偽無禮,哭訴自己識人不明,還要在繡花雲錦被中暖暖和和地睡個三天三夜……


    何令兒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一股徹骨的冰涼從天靈蓋貫入全身,她才驚覺,自己眼前一切不過隻是腦海中美好幻象,自己還是蜷曲在冰冷黑暗的荒林內,一毫一厘都沒挪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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