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始終是一樣的流淌,何令兒的生辰如約而至。


    相府也依舊準備籌措,席開芙蓉,金玉肴饌,歌舞娛賓,與前一世各色形製一般無二。


    隻是有一點些微不同,何晟和林夫人在及笄宴的前幾日,並沒有像前世一般,前來探問她的心事,是否願意許婚陳留王,提前預告她的婚約。


    但是這也無妨,何令兒想,自己已對父母表示過心意,他們自然知道。


    至於陳留王趙元沾,他與自己更早已目成心許,互有默契。京都中芸芸眾生都皆知曉,陳留王與宰輔何家千金早已是一對。


    何令兒偷看一眼坐於賓位首座的趙元沾,風流眉眼,溫柔矚目,與前世一模一樣。


    王公公何時來呢?


    這一晚有如大夢浮生,來往的親眷好友,如金梁橋下遊魚般絡繹不絕,歡歌笑語好似紫宸殿上浮雲般聚了又散,絲竹管弦不絕於耳,輪轉奉上的菜肴精美可口。


    何令兒卻有些食不知味,耳不聞樂。


    她神思飄忽,如懸浮在空中,俯瞰著這一切,隻覺那個人已經不是自己。


    究竟有什麽親朋好友上來祝過酒,和自己說過什麽美好祝福或是叮囑問候?


    是否又有人看出了自己的神思不屬,飄來疑惑的眼神?


    父母殷切地和各路同袍親眷推杯換盞,自己是否太過失神,露了痕跡?


    連平素心大的林夫人都借著機會湊過來,低聲問:“令兒怎麽了,有心事?”


    未等她迴複,又自顧自叮囑道,“這許多重要賓客都在席上,莫要失了禮數。”便去忙了。


    所以王公公為何還不來呢?


    這一席宴飲,從酉時末斜陽落金時便準備,客人絡繹而至,直至亥時末,已是烏夜沉沉,酒菜狼藉被撤了下去,又賞了兩輪歌舞,仍是沒有王公公的身影。


    何令兒多次望向偌大華麗相府金玉滿堂的廳堂門口,終於沒有看到半個人出現,席上賓客都已嗬欠連連,似乎有些不耐。


    夜色濃重,何晟作為席上主人,數次以目示意何令兒,卻發現她隻是木然與人應酬交談,絲毫未曾理會他的暗示。


    何晟心下不悅,眉心深深湧起一道皺紋,即刻又自省自己這樣萬一被他人看見,有失禮數,換上一副平靜麵孔,將焦灼和疑惑壓在心底,準備宴後找個時候訓誡訓誡女兒。


    再拖下去過了亥時,便太過失禮。


    何晟抖一抖身上深赭石色袍服,端嚴方正持杯緩緩起身,朗聲道:“今日是小女及笄的喜日,承蒙各位貴客賞光相聚,歡樂無極。然凡事終須留有後福,今日散去,明日又複明日,願列席之人,日日皆得長樂。”


    大家衷心歡笑起來,浮著琥珀光的犀角盞觥籌交錯,叮叮鐺鐺的聲音響徹在廳堂中。


    眾人歡喜聲震屋宇“日日長樂,日日長樂。”


    唯獨何令兒一人並不安樂,她幾乎震驚,心中一個聲音反複迴蕩。


    為什麽,為什麽會不一樣?


    金碧輝煌的富貴官家氣象漸漸黯淡,賓客們一個接一個的告辭離開,何令兒茫然說著話兒,將賓客送出門外。唯獨在趙元沾辭別時,她嘴唇抖動,無聲地翕動開合了幾次,感覺就像沉悶天氣中浮上水麵瀕死的魚兒一樣。


    她想說些什麽,但又能說什麽呢?


    她有什麽立場,什麽理由去質問陳留王?


    她突然明了一件事情,自己實在太過可笑,如果那隻是前生,她憑什麽認定趙元沾要在今日與她訂親呢?為何今生要與前世一樣?


    趙元沾似什麽都不知道,覺得何令兒與平日有異,疑惑望她一眼,如平素般溫潤可親笑語:“莫忘了我與你提過的上元之約。”


    他在隨身侍衛攙扶下上車,隱沒在黑峻峻的夜色之中,馬蹄和車輪的聲音一直遠去,漸遠漸輕,終至於無。


    笑語喧嘩隱去,隻留下無盡的黑暗和寂寥,府內的琉璃燈和燭台一盞盞熄滅了,何令兒隻覺得寒冷徹骨。


    不對,這不對!這種重生的可怖和詭譎之處,似乎剛從黑暗中透露出一點端倪來,蘊藏著一個巨大的陰謀,露出獠牙向她兇狠地撲來。這種感覺在她心頭一閃而過,模模糊糊地,抓不到,看不清。她隻覺得全身好像浸沒在冬日裏江上的冰窟窿中,全身似乎有無數根小針在紮著,痛苦,麻木,憋屈,漸漸窒息。


    何令兒站在空無一人,隻剩殘酒空案的廳堂裏,自萬般寂籟中,隱約聽到一陣輕輕地‘咯’、‘咯咯’聲。


    她以為是有人來,隻想快些離開,迴到自己閨房中,再靜下心來想清楚這一切是怎麽迴事。


    可良久並沒有人來,她才發現,那並不是腳步聲,而是她自己嘴唇抖動,牙齒相撞發出來的聲音。


    何令兒瑟瑟顫抖,無力跌坐在地,從心底發出無數低沉而驚愕的疑問,但她一時找不到答案,甚至仿佛失去了思考的力氣。


    今日玉爻又鬧頭痛,也正幸虧沒人跟著她,何令兒很慶幸,自己失態的這一幕,沒有驚嚇到其他人。


    這不對,不對!何令兒隱隱感到,自己在什麽地方,犯下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她死死攥住自己的雙手,長指甲刺入手心,滲出血來。


    很久之後,她終於恢複了一點力氣,緩緩起身,她想無論如何,自己總要先迴清漪園中,再作打算,但臨出廳前,她卻忽然止步,眼神凝在廳堂正中某一點。


    那是矮幾上一個半人高汝窯美人瓶,何令兒突然兩三步過去,伸手一推,那精美珍貴的汝窯瓷瓶從幾上滑落,啪嚓一聲,碎成一片片散落在地。


    那是府君的最愛,但她已顧不得了,徑直轉頭而去,沒有再迴頭看一眼。


    隨後來打掃的仆役隻是扼腕歎息,別人自然不知道,那瓶中插的,正是陳留王上次親手為何令兒擇的插枝臘梅。


    幾支原本鮮活的臘梅委頓在地上,和瓷瓶碎片淩亂混作一片,暗紅血色,隱約透出衰敗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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