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令兒循聲看去,是旁邊一戶賣油炸鬼兒的。


    她生長相府,但倒也見過,知道油炸鬼是京都街頭常見的麵食小吃。


    她興高采烈,站起來看熱鬧,看見擺攤的是一對中年夫婦,衣著平常樸素,支了個攤子在當街裏。


    “你說,是不是你偷的?你拿這許多銅子兒去幹什麽!”


    那婦人挺著壯碩圓滾滾的身子,立著眉眼對那畏縮漢子發問。


    “天殺的,賺錢的本事沒有,偷雞摸狗的事情我看你倒做得出來!”


    “你這婆娘,你親眼見我拿了麽?慣會冤枉人!”


    那男子生得相反,一副瘦小枯幹模樣,麵色蠟黃,兩腮凸出,此時正梗了梗脖子頂嘴。


    何令兒從未見過這等尋常夫妻爭執吵鬧,不禁起身好奇湊上前去。


    那婦人軟了幾分,兀自不信:“真的不是你?”


    男子身子挺直,大聲怒道:“咱家每日起早貪黑,賺些辛苦錢,全被你這不會持家的婆娘丟了去,你不說自己看管不嚴,怎麽冤枉我偷,這話是你該說的麽!”


    何令兒興致濃濃,又替男子冤屈,又替婦人著急,湊到了油炸鬼攤位前,伸長了脖子看,若不是心知自己聲音嬌嫩,多說上幾句容易露餡,幾乎忍不住開口勸架。


    男子愈說愈氣壯,伸手去指那婦人,卻不想手一伸,恰好打飛了油炸鍋內的大匙。


    大匙帶著一勺熱油,攻擊範圍雖不大,針對殺傷卻極強,不偏不倚正向著何令兒眼前飛來。


    何令兒傻在當場,根本來不及反應,隻見眼前一灘金黃光芒越來越強,越來越近。


    這,這是為什麽啊?


    說好的重生為人,天選之女呢?


    重生難不成就為了站在汴京夜市中被一勺熱油澆了頭,毀了容?


    一瞬間何令兒也不知自己腦子是怎生長的,突然一片空白,唯有一個毫不相幹的畫麵異常清晰。一條新鮮西湖六月中起的鱸魚,花刀斬露白肉,蔥薑黃綠增香,剛從冒著熱騰騰霧氣的蒸籠中取出,廚子取一勺熱油從頭至尾淋過去,滋滋啦啦爆脆聲中,香氣如點燃般綻放開來……


    一聲驚唿出口,千鈞一發的關鍵一刻,何令兒預想中的燒灼感卻沒有出現。


    她看向前方一個白衣身影,長身玉立,宛若天神,袍袖輕卷,滾油無聲無息轉了向,潑在周遭土地上,冒起騰騰煙塵。


    那人迴身瞥她一眼,懶懶道:“沒事罷?”


    何令兒看見那人麵容,愣了一下。


    這男子容貌俊美無儔,神態閑適瀟灑,眉眼間波光瀲灩,還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可何令兒看他,映在逐漸西沉尤留溫暖的金色夕光下,卻竟仿佛看到了萬丈雪山上的孤峰,秋日裏寒光內斂的池水,隱隱感到一絲冷意,卻又像雪花般轉瞬即逝。


    這人約摸廿歲出頭,可京內公子王孫,貴胄子弟,何令兒卻從未結識聽過這一號人物。她心念閃動,隨即驚覺自己失態,自己現下正扮個男子,如此盯著一個男人的臉看這許久,萬一被人誤會,可就不好了。


    她學著來拜謁父親的那些門生做派,拱手為禮:“多謝這位公子相救。”


    那人眼光玩味,打量過她的四方綰髻,布巾濮頭,青衫寬袍與薄底布靴,最終目光停留在她臉上,短短一瞬又轉開去,並不答話,隻拂一下袖便想離開。


    何令兒心中一急,踏出兩步:“兄台相救之恩,還請賜留姓名,改日必當報答。”


    她此時看清,對方身上一件白色錦袍天水雲紋,烏發束白玉蓮花冠,如絲緞柔順披於身後,看起來是個風流公子的打扮,或許是哪個官宦家新來京的子侄。


    那公子淡淡笑了一下:“擋開些微小物,不過舉手之勞,倒也不必說什麽報答,就此別過。”


    身為未來的陳留王妃,故事的開端與結局已注定,這萍水相逢的公子,本應激不起一絲漣漪,但或許是京都漸次點亮的燈火星點,蒼穹遠端遙遙的一抹落日輝光,讓何令兒有了恍如身在夢端的遊離感,她本就正在重生的興奮勁頭上,又是假扮的容貌身份,說話也就不再拘謹。


    “你說是小事,對我卻是天大的事。”


    何令兒叉起了腰,義正辭嚴:“人生重在情義二字,有恩當償,有怨則散,兄台口中雖是小事,於我卻是實實在在的相助,我必要報答。”


    那人顯是沒想到,竟然能聽到如此理直氣壯又天真熱忱的說話,他愣了一怔,忍不住粲然一笑,黯淡的街上好似突然煙花璀璨綻放,亮了一亮。


    “有道理,那你準備如何報答?”


    何令兒的手都已經摸到了腰間的明珠上,隨即反應過來,暗罵自己初次喬裝,竟然露了這天大的破綻,但事已至此,隻好硬著頭皮,將明珠解下遞過去道:“區區薄禮,不足報救命重恩,但今日出門卻未曾帶別的,你先拿著。”


    俊美公子熙然一笑,伸手接了,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要說些什麽,隨即又改了主意,悠然道:“如果我沒猜錯,這位小書生,該是姓杜吧?”


    咦?何令兒暗想,難道杜衡給她備的衣服是他的,繡了名字。她隨即低頭去看,尋了許久,卻沒見任何痕跡,她疑惑抬頭,卻撞進他玩味的目光裏。


    她不好說是,也不否認,反守為攻:“你為何這樣問?”


    公子麵色正經:“我聽過一個故事,說有種鳥兒善於魚目混珠,甚至常將自家的蛋,生在其他鳥兒巢中,以為得計。其實那種鳥兒的蛋體型巨大,色澤明亮,與其他鳥兒大不相同。有些鳥兒愚蠢,便替他們孵蛋,養育幼鳥,其實這種偽裝,明眼人一望即知,就跟和尚頭上的虱子一樣清清楚楚。”


    何令兒還沒反應過來,公子伸手指道:“你看,那邊天上正有一隻杜宇鳥兒。”


    何令兒轉頭去看,城牆上一抹殘陽如血,她被那強烈的熱火耀目刺痛了眼睛,尋不到鳥兒,想想似乎不對,再迴頭:“你說……”


    卻發現那公子竟和他出現一樣,神秘消失不見,蹤影全無。


    何令兒心思通明,迴想隨即反應過來,氣得在地上跺了幾腳,怒叫:“你迴來,你這人怎麽……”罵不出來,咽不迴去,氣鼓鼓在街上站了一刻,又轉而搖頭苦笑。


    她從小金尊玉貴,哪有人會拿她頑笑?想到中了這討厭公子的道兒,何令兒心內羞憤欲死,喬裝新手第一天的恥辱,她銘記於心。再在夜市上看了幾個鋪子,就覺得心中刺癢,無心再逛。


    何令兒自綿延青磚長牆下走過,尋到一處小門,在磚牆下摸索了一會,拿出一枚金色小小槌頭,又數到左手與頭同高第三塊磚,輕輕敲擊二下,再等一等,又擊了三聲短音,再等一炷香時分,那門便無聲無息地開了。


    探出一個頭來,正是杜衡,遞過一件從頭至腳的披風。


    “你迴來了,今日可順利麽?”


    何令兒隨著杜衡進去,她心情有莫名雀躍,說著今日街上見聞。


    中間夾雜著‘哼,我一定要勤學苦練,下次讓他認不出來,好好羞辱他一番’,‘算了,也不知會不會見到’,‘杜叔你說,我喬裝得真有這麽差勁麽?’


    種種絮叨,杜衡默默聽著,手中持一盞風燈為她引路,將她送迴清漪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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