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何令兒就是個懵懂少女,良人眷顧,父母皇命,一路托送她順順當當直到成了親,她自己倒沒覺得怎麽樣。


    但現在重生了,她想一想,那陳留王終歸是自己掛了名的夫君,說得好聽些,就是命中注定的良人。


    阿娘常念叨,夫為妻綱,何令兒雖然不信,但戲本子中都說,重來一次,必然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見那好人命不該絕,給他再次為人的機會。這麽說來,自己是不是要當一迴救人性命的英雄,不然豈不是辜負了重生的機緣?


    難道自己要對陳留王盡心扶持,惦念愛護,助他自奸人魔爪下生還?


    她這麽想著,心內疾跳幾下,抬眼望向深密清幽的林間。


    策馬而行,葉片沙沙,馬蹄落在嫩草初生的土地,有沉悶的迴蕩。


    玉翹縱馬在前,氣喘籲籲:“快來啊!前麵那一片花海,好漂亮呢!”


    突然,前方一頭小鹿,嫩黃絨毛,細長四肢,水蒙蒙大眼睛,從樹叢中奔了出來,因著初生不久,跑得還有些趔趔趄趄,看著懵懂可愛。


    何令兒咦地一聲,猛然勒住了馬。


    她抬頭,四下寂寂,自己不知不覺,已走出了密林高樹,隱約可見前方池畔水波花海,池畔一棵極古的梨樹,幾人合抱,高逾三層樓閣,漫天蔽日梨花盛放,如冬日晴雪簌簌而落。


    一草一木,在她眼中,卻是無比熟悉,彼時彼景,正如此時此景。


    伴著碧波微瀾,溶溶花雨的芳菲美景,何令兒心中卻升起一股怪異感覺。


    那頭小鹿跌跌撞撞,竟然停了下來,好奇地盯著她。


    何令兒跳下馬來,向它招手,小鹿懵懂地向何令兒靠近,是它,毛色花紋都一模一樣。


    何令兒抬頭,果然花樹背後,馬蹄聲緩緩而來。


    碧水清波上有晴天共一色,映襯著無數潔白花瓣隨風飄下,馬上良人終於現身,他一襲淺月白素水紋錦衣,隻以水藍滾了領袖口,白玉束腰,手中一張檀弓,此時已然低垂。


    男子眉目清潤溫和,俊逸如謫仙,令人見之忘俗。


    陳留王趙元沾,此刻衣著樣貌,儀態神采,與前一世分毫不差,好端端地出現在何令兒麵前。


    一瞬間,何令兒心中百轉千迴,有無數個念頭,伴著迷惘困惑奔湧而過,但她最後壓住心中巨海驚濤,好歹十餘年的相府閨閣教養,讓她硬生生憋住了想說的話。


    她心裏清楚記得,就算那是禦賜大婚的良人,本應舉案齊眉的郎君,他們現在也該是初次見麵!


    趙元沾看向何令兒,麵上露出驚豔神色,赧然溫和一笑,行了一禮:“在下一路追著小鹿到這裏,不知何時仙子到臨,驚擾了仙子,是在下之過。”


    這話的每一個字,也和上一世一模一樣。


    但何令兒對他曾有的熟悉,還是讓她發現,對方此時臉上,多了一絲訝異和探尋,一瞬即逝。


    何令兒雖然心神激蕩,卻馬上意識到,是自己表現的太過僵硬了。雖然她隻是竭力掩飾心中秘密才愣怔出神,卻在其他人看來,未免有些過於冷靜自持。


    一個韶齡大家閨秀,見到一位清俊少年郎,本不該是這個反應。


    短短十二個時辰之內,她先是行了大婚禮數,洞房花燭,又遭遇暗中刺客殺死夫郎,直到驚惶醒來,出門應酬,與陳留王重逢……這一切的一切發生,在她的時空中連一日都不到,詭秘之事接踵而來,一件件砸向她頭臉,將她的天真與混沌打得鼻青臉腫,荒謬難言。現下她反而生出一種別樣的冷靜,又或是徹底麻木。


    得益於平日父母禮官規訓,和上一世的經驗,何令兒不假思索,身體如操線木偶般迴了一禮:“得見使君春狩雅事,小女之幸,這皇家別苑人跡罕至,不知使君何人?”


    微風林下,草木芬芳,何令兒與趙元沾,仿佛一對前生就已結識的璧人,瞬間便熟稔起來,言笑晏晏。


    待二人從林中縱馬出來,到湖邊尋到瑾華郡主和鄭姣時,早已較原本約定晚了半個時辰。


    鄭姣見到何令兒手中的花束,剛想出言嘲諷,卻見到了她身邊的清俊男子,詫異之下,什麽也沒說出來。


    趙元沾又溫雅解釋:“這花束是我幫何小娘子擇的,不知道可稱幾位的心意。”贏得一片社交辭令的讚歎,再也沒人說出半個不字來。


    趙元沾談笑自然,與幾女一同登船遊湖,清風徐徐中伴著幾個如花少女的嬌笑聲,激得水麵漣漪不斷。


    何令兒迴到府中,幾乎已近天黑。


    她迴到自己居住的清漪園,換了衣服休息讓眾人退下,等到自己獨處時,終於長長歎出一口氣來。


    她迴想自己上一世對趙元沾所存其實不多的記憶。


    他是當今官家膝下第七皇子,自加冠時即封陳留王,離了京中去封地不過二載便被召迴,聖眷深重。


    京都百姓都說,趙家七郎‘潘宋為姿,鬆竹為神’,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他又極愛蒔花弄草,王府中養了無數外麵輕易難得一見的奇花異草,他還時常抽時間親自打理,故而外界又稱他‘蒔花七郎’。


    她父親何晟也稱讚過趙元沾,說以他之才華,生於官宦之家,則必出將入相,生於草野寒門,也必為一方名士,至於身為龍裔……父親並未往下說。


    她聽過傳說,趙元沾年少聰慧,潛心進學,連宮中資善堂的學官們都對他交口稱讚。他束發那年,帝君心血來潮,閑來去資善堂看看諸皇子,卻不知當日學官提前散了習課,其他皇子各有安排,卻隻有他還留下來習讀《漢書》。


    帝君留心考較,問他古今治亂之道,趙元沾真摯坦然:“通觀古今,治亂之道乃國之根本,帝業根基。兒臣上有長兄,胸中韜略可為良輔,兒臣年紀尚幼,不敢妄議。”


    帝君再三赦他無事,趙元沾推辭不過,終於將《漢書》中古人治國平亂的例子舉了二三例,簡明述其關竅所在,說得情理明晰,辨析中正。


    據說帝君當時未曾表態,離開後對身邊人隻淡淡說了一句“少年見識,未必多麽高明,不過這份清正善憫之氣,倒是難得。”被身邊人傳了出來,後來帝君又重賞了資善堂上上下下官員僚屬們。自此後,各人看待這位七皇子自然不同。


    後來趙元沾年歲漸長,才名傳遍京中。他上孝君父兄長,外結交大儒名士,待人從無驕矜之態,謙遜自守。


    如此完美的公子王孫,不知成了多少汴京閨秀的夢中良人,卻對她一見傾心……


    何令兒覺得自己被這份幸運砸得懵懵地,又想到前路該如何替他防範,心裏有些煩悶。


    直到她晚間躺到榻上,感覺到這一日的奔波疲累如浪潮襲來,想要閉上眼睛時,卻突然驀地睜大了眼睛,驚坐起來。


    今日她晨醒,重生,迴憶,沉靜,到五裏亭時已經晚了半個時辰,再與鄭姣一番鬥智鬥勇折騰,又去了小半個時辰,自己摸到池畔花樹那地方時,已經比上一世,晚了不知多少。


    為什麽,那小鹿出現的時間,仍是不早不晚,正擋住她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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