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對叔嫂,此時都是麵帶笑容,茶幾已經命人上了來。至於茶,則是武夷的貢茶,衝泡的工序,亦是徐太後親自吩咐過,因而當這熱騰騰的茶水上來,撲麵而來的茶香,讓朱橚禁不住點頭,道:“好茶。”


    徐太後道:“當年陛下在的時候,就一直說,老五是溫文的性子,最不喜的就是弓馬,喜讀書,你若是送他寶刀良駒,他必定不喜,可若是請他喝茶,送他幾本孤本,他必定要喜出望外的,當年你來北平,探望先帝和哀家的時候,先帝請你吃羊肉,你不肯,說太過腥臊,要吃燉菜,先帝為了此事,可笑了你許久。先帝經常說,他和你是一個娘生的,可是怎麽看,卻都不像,他是桀驁不馴的脾氣,像狼,你則是溫文有禮,嗬嗬……像羊。”


    朱橚聽了,禁不住莞爾一笑,道:“是啊,想起這個,微臣便想起,先帝幼時捉弄微臣的時候,幾個兄弟之中,就數他最是頑皮,他折騰了一輩子啊,整整一輩子。”


    徐太後神色黯然:“隻是可惜,最終,還是自個兒把自個兒折騰死了,留下了哀家一個女人,努力維持,操持著這份家業,這女人哪,一旦沒了男人,是不是就不一樣了,老五,你說說看,哀家還是那個燕王妃麽?”


    朱橚並沒有迴答,隻是深深看了徐太後一眼,旋即端起了茶盞,輕飲一口,禁不住神采飛揚,點頭道:“濃而醇厚,這茶好,好茶。”


    徐太後隻是恬然一笑。也就沒有繼續追問,道:“既然好喝,那就多喝一些,難得進一次宮,這兒。是自己的家,不必拘禮。”


    朱橚深看徐太後,道:“有些話,我這做臣子的,不知當說不當說。”


    “你說吧,你總是有許多的道理。”


    朱橚慢悠悠的道:“這位不是我的家。也不是娘娘的家,這兒,是他們的家,不管當家的是羊犢子還是狼犢子,可是我們都已經老了,這是他們的天下。和咱們都已經沒有幹係了。”


    徐太後卻是搖頭:“哀家看,也不盡然,方才你還說,他們還太年輕,不懂事。”


    朱橚說到這裏,眉頭不由鎖緊,流露出不悅之色。最後他仿佛還是不得不認同這句話,道:“不錯,是不懂事,所以得照應著,本王是實在不想擔這些幹係的,可是我不能不來,因為我姓朱,因為我的兒子就在這裏,他固然不曉事,固然性子有些乖張。衝動易怒,可是他是天子,是我的兒子。”


    徐太後不由神色黯然起來:“哀家現在也記得,哀家由三個孩子,三個孩子哪。如今呢?你們這些男人,為什麽總是要爭,要搶,即便是自己的兄弟,即便是父子,都可以不認,哀家最小的孩子,也不知該說他懂事還是不懂事,不管怎麽說,哀家近來總是會做噩夢,夢到他們,夢到在北平,他們承歡膝下的樣子,那時候,真是其樂融融啊,哀家在來這金陵時就想,若是當初,就在北平,該由多好,而現在,哀家就越盼著,一覺醒來,迴到北平去,這金陵,太可怕,太可怕了,這裏有無數的眼睛,他們無時無刻,在盯著你,真是毛骨悚然,這些眼睛裏,都是貪婪,那種貪欲,如此的露骨,如此的可怕。哀家睡不著覺,真是睡不著,哀家在這裏呆著越久,就越是看不透這裏的人,朱橚,你來錯了,你不該來,自然,這是哀家的錯,哀家不該叫你的兒子來,望你將來,不要怪我。”


    朱橚臉色冷靜,他一直在觀察著徐太後,等到徐太後說完,他才不疾不徐的道:“有些事,總是要做的,誰叫我姓朱?”他沉吟了一下:“這裏的茶,很好喝,娘娘近來,心緒想必不好,還是要保重鳳體才好,至於孩子們的事,我不想繼續說下去。”


    徐太後頜首,冷笑道:“總有一日,你會知道哀家的感受。”


    朱橚站起來,麵無表情:“娘娘,微臣應當告辭了,謝謝娘娘的款待,隻是微臣還有一些事要辦。”


    徐太後點頭道:“去吧,哀家看來,是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朱橚點頭,轉身便走。


    幾乎到了殿門的時候,目送他的徐太後突然叫住他:“周王殿下。”


    朱橚駐足,迴眸,他的眼眸裏,已經越來越冷,冷的有些可怕,連方才敘舊時的最後一絲溫情,也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他的聲音帶著疏遠和冷漠,慢悠悠的道:“娘娘還有什麽吩咐麽?”


    徐太後目中卻是霧水騰騰,仿佛有要奪眶的淚水要流出來,她抿了抿朱唇,一字一句的道:“哀……哀家想告訴你一件事。”


    “娘娘但說無妨。”


    “我想告訴你,其實哀家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你們朱家好,哀家的丈夫,叫朱棣,自從嫁給了他,我便將自己的命,將自己的心,都送給了他,也送給了你們朱家,哀家,絕沒有什麽二心,為的,也是這個社稷,隻想將這太平的天下,送到陛下手裏,哀家有私心,可是這私心,微不足道,你相信麽?”


    朱橚深深的看她,笑了。


    他的笑容,何其冷漠,那徹骨的冷冽和冷漠宛如堅冰,似乎永遠不會受到任何的感染和融化,他溫文有禮的道:“娘娘,保重!”


    朱橚已經轉過了身,他一步步走出去。


    身後的徐太後憤怒道:“哀家知道,你們不信,你們當然不信,你們朱家,連兒子都可以殺父親,兄弟都可以相殘,叔叔可以殺自己的侄兒,你們怎麽會相信,你們這些人,真是可怕,你們哪裏是人,你們隻是木偶,這個世上,隻怕沒有人能讓你們相信,你們有的隻是鐵石心腸,看到的,隻是那金鑾椅子,哈……哈哈……你們不信,所以才活該內耗,才活該讓人有機可乘,讓那郝風樓,以區區諒山這不毛之地,得以養成氣候,你們看到了麽,你們死到臨頭了,你看這天上地下,可還有你們的立足之地,哈……哀家就看著,看著你們起朱樓,看著這樓塌下,看著吧,就看著吧,遲早有這一日,不遠了,就要在眼前了。”


    朱橚一步步走出去,對於這些話,充耳不聞。


    徐太後大笑,笑的眼淚都出來,她不斷的拍著胸脯,一時岔氣,接著拚命咳嗽,她擠出一句話,道:“咳咳……哀家的今日,又何嚐不是你們的……咳咳……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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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進的人頭,就擺在了朱橚的麵前。


    朱橚已經出了寢殿,已經到了萬壽宮的太和門,他隻是瞥了一眼高進的人頭,臉色依舊是波瀾不驚,跪在他腳下的,乃是一個太監,他匍匐在地,等候著周王地吩咐。


    朱橚忍不住扇了扇鼻下的臭氣,他保養的極好的手隨後背在了身後:“這個宮裏的其他人呢?”


    “都已經賜死了,近身伺候的宮娥、太監有二十一人,沒有留一個活口。”


    朱橚頜首點頭,道:“太後娘娘病了,她之所以病的這樣重,就是因為這些奴婢不盡心,這些人既然已經伏誅,那也算是罪有應得,往後這娘娘千金之軀,更是容不得半分的馬虎,因而這近身太後娘娘的人選,可要仔細了,本王看哪,周王府就有些人,倒是都懂事的,就讓他們來,伺候著吧,告誡他們,若是敢不用心,這些人,就是他們的榜樣,當然,伺候的好,本王也是有賞的。”


    這太監忙道:“殿下教訓的是,奴婢人等,一定盡心竭力。”


    “還有,娘娘身體嬌弱,近來又是病了,得按時給她吃藥,禦醫那兒,每日都要來探問,不要疏忽了,這年紀一大,便是病來如山倒,她這身子,怎麽吃得消。”


    “是,這一條,奴婢也記住了。”


    “往後太後這兒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都要及時迴報,不要把這些小事,都不當一迴事,這裏的侍衛,也要撤換,原先的侍衛怎麽樣了?”


    “都已經拿下了,金吾衛指揮使徐徹,已送去了詔獄。”


    朱橚皺眉,道:“叫人去送個口信,不要讓他吃苦頭,用不了多久,就會有恩旨的,陛下,現在在哪裏?”


    “暖閣。”


    朱橚點點頭,便朝暖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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