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彌醫院門口突然人滿為患,路口也停靠著許多車子,擔架是一進一出,好不繁忙。


    三人穿過密集的人群,飄散的血腥味兒和汗液味兒揮之不散。


    程迪走在前頭,頻頻迴頭,生怕後方的兩人被擠掉,迴頭次數多了,安安顯得不自在,目光開始在眾多傷者中搜尋。


    忽然,她拉大了嗓門:“程迪姐,先幫忙!”


    安安拉著小貝走到醫院過道門口,半蹲著身子,看了眼那人的傷口,拿起窗台上的工具箱,翻出止血棉球。


    小貝:“我跟著安安就行了,你快去忙吧!”


    話沒說完,就被淹沒在了來來迴迴的人影之中。


    “先生,你忍著點!”


    安安拿著止血棉球在士兵肩膀處擦拭,巨大的疼痛使得坐在地上的人眼睛瞬間眯成一條細縫。


    好一會兒,士兵才睜開了眼:“小姐,你真好看!”


    安安此刻沒有任何與人談笑的心情,便用淡笑斂去所有的情緒:“先生,你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去給你叫人!”


    士兵聽言也立馬失去了說話的興趣,疼痛感讓他再次閉上了眼睛。


    門外燈光暗淡,有一瞬間似乎看到了如血的暮色,人雖然多,卻沒有太多的說話聲,士兵們呻吟的聲音也在這個夜晚漸漸低下。


    一直到淩晨兩點,程迪才想起安安和小貝,衝出手術室,瞧見小貝和安安端著一盆冒著熱氣的水,擦拭著病床上士兵臉上的灰土。


    剛想走過去,餘光中瞥見了另一個熟悉的麵孔,待看清那人的臉時,她驚喜不已。


    病房門口那張小病床上坐著石勁飛,左腿打了石膏,胳膊也綁上了繃帶,安靜得倚靠在白牆上,望著頭頂微弱的燈泡思索著什麽。


    “石師兄,你…”


    石勁飛也驚喜萬分,雖然分別好幾個月,但他們對彼此的情感不減當時,反而覺得彼此像是這烏煙瘴氣之地盛開的一束光。


    “小迪,真的是你。”


    他眼眶濕潤,臉頰發紅,有那麽一瞬間覺得抑製不住內心的衝動,奈何腿腳不便。


    “石師兄…”程迪抓著石勁飛的雙手,潸然淚下。


    從去了棚戶區之後,程迪基本每個星期都給他發信息,怎奈那頭一直杳無音信。


    石勁飛突然就笑了起來:“小迪,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師兄,這一個月你都去了哪裏?從大家迴國之後就一直聯係不上你。”


    石勁飛突然像被捅了心窩,收緊了嘴唇,漲紅了雙眸,仿佛有股熱氣熏陶著他那微紅的麵頰,霎時將頭埋得極低。


    “林文的死,我很抱歉,我已經沒有任何顏麵來麵對大家,要不是我非要去前線,他也不會…”


    “你的手機呢?”


    “戰亂中遺失了。”他迴答得不緊不慢,聲音也柔弱了幾分,還微微顫抖。


    程迪在他旁邊坐下,看了一眼肩膀的繃帶說:“我們來這兒不就是做這個的嗎?反正現在大家也迴去了,如果你撐不下去了,你也迴去吧!”


    石勁飛盯著稍微有些壓力的目光看去:“沒想迴去!”


    “你這石膏都打上了,肩膀也綁著繃帶,在這裏還能做什麽呢?


    林文的犧牲不是你的錯,我們每個人踏上這片土地都不一定有命迴去,我說的是每個人。”


    石勁飛想都沒想過有朝一日這話竟能從程迪嘴裏說出來。


    他怔怔得看著她,昏黃的燈光在她的臉頰上抿成一條線,看了兩秒鍾,忽然就笑了:“小迪,你好像有些變了。”


    程迪卻搖搖頭:“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來這兒之後我經常做噩夢,夢到的都是從我手上離去的傷者和病人,我甚至一度覺得崩潰極了,不止一次產生了想要逃離的衝動。


    可是當我第二天醒來,站在病房前,手術台上時,我覺得我不能走,因為是我自己想要來的。


    不害怕嗎?那是假的!”


    石勁飛眸光突然間深沉:“阿姨有打過電話給我,她很擔心你。”


    “她不知道你在這兒吧?”


    石勁飛搖搖頭。


    “我過段時間會迴去的。”


    說這話時,無意間目光與前方安安的目光相互碰撞。


    安安放下手中那盆水,朝著兩人的方向踩著輕盈的步伐走來,眼中已然淡去了神傷,露出八顆整齊的大白牙。


    “程迪,我哥迴來了,就是我哥和阿楠把他送到這裏來的。”安安指著石勁飛說道。


    “他在哪兒呢?”


    “在前麵樓梯間吧!”說完便朝著悠長的走廊指了一道。


    程迪也同時望去,卻發覺這條走廊此刻變得無比悠長。


    像有個無比深沉的秘密藏於那處,而她,卻不知該不該走。


    有那麽一瞬間,她感覺自己收不住突然湧上心頭的念想,一會兒幸福到膨脹,一會兒又跌落至穀底。


    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恐懼。


    安安說:“你去看看他吧!”


    終於,她迴頭向身後幾人禮貌性得點了下頭,怯怯得走了過去。


    剛走到安全通道門口,那扇看似沉甸甸的大門突然被推開。


    阿楠握著門把手,不做聲,隻是朝著她微笑點頭,又往身後的樓梯口指了一道,才離開。


    樓梯口內沒有燈,不知被誰摘了下來,透著如水的月光,她看清了窗前背站著一個英姿挺拔、身著軍裝的身影。


    腰帶係得是又高又緊,下麵全是腿,那雙軍靴被他藏在黑暗裏,看不清輪廓。


    從背影似乎看到皎潔的月光中藏著他憂愁的思緒,迎著淡淡冷冷的夜風,程迪開了口:“蕭…


    阿辰”


    這兩個字被她很輕易的說出口,眸光裏似乎藏滿了期待,還夾雜著失而複得的喜悅感。


    蕭辰迎著月光的目光沒有轉過來,而是淡淡輕笑一聲:“剛才看到你在忙,就沒去叫你。”


    他的聲音依然醇厚令人充滿安全感。


    他知道是她。


    秋天的月光又清又冷,柔柔淡淡如流水般的感覺,流淌過他們的耳邊,安靜得傾瀉在樓梯口狹小的空間裏。


    “你還好嗎?”


    程迪慢慢挪動腳步,與他並排站在窗前。


    “我沒事,你呢?最近很忙吧?”


    他將雙手筆直得搭在窗台上,思索著什麽,竟又無聲得笑了。


    “最近還好,不算很忙,昨天晚上還去了伽彌寺。”


    “這樣哦!


    伽彌城最近也不太平,平常人多的地方,也不要經常走動了。”


    “這個我知道。”


    他們一同看著月光下如畫的街景。


    程迪突然間有些繃不住情緒,正要開口跟他聊些什麽的時候,蕭辰又開口了。


    “打算什麽時候迴去?”


    “我不知道…”


    蕭辰思索了半刻,又說:“你一個女生在這兒也不安全,等我們維和期滿,跟著醫療隊一起走。”


    這話讓程迪愣住了,這是在擔心她嗎?


    蕭辰:“沒有人離開家這麽久會不想家的。”


    她的心跳動得極其厲害,用一種探索、恐懼的目光朝著身邊的他望去,她知道近在咫尺,卻不敢再靠得更近。


    無意間,潔白的石灰窗台上竟被她摳出了一個小坑。


    手足無措,腦海裏一片混沌,不知自己應該幹什麽。


    提心狂跳間,她終於鼓足了勇氣:“阿辰,我不知道麵對你該以何種心情,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總是悲喜交加,從小對待感情這件事我就變得特別膽小,更不敢跟任何人吐露我的心聲。”


    蕭辰轉過頭安靜得看著她。


    “直到我遇見了你。


    我總覺得你身上有我渴望的安全感和幸福,看見你,就像…”


    清冷英俊的眸光望得深沉,他忽然就一把將人攬入懷中,胸口服帖著,互相感受著彼此的溫暖。


    那一刻,他們都像是上蒼派來的美妙天使,互相融入彼此的世界裏,在這個戰亂的國家,美妙而不真實。


    蕭辰溫柔得扶著她的腰,吻住她的唇。


    月光灑在他們的臉頰上,仿佛為他們披上了幸福的銀裝。


    一直到鬆了口,左手都還別在程迪的腰部。


    “小迪,我喜歡你。”


    程迪整個人在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他的鼻息都變得美妙,喜悅一下子湧入心中,整個人就像蕩漾在如沐的春水裏。


    小迪這兩個字,飽含了他多少濃重的愛意。


    她順著他的視線,任由他用鼻尖溫柔得觸碰、摩擦。


    “我也喜歡你!”


    她又將肩頭埋進他胸前。


    他一手搭在她肩頭。


    彼此感受這前所未有的美意,兩人的心也早已經酥麻成一團。


    麵對著樓下空曠的街道,她吸吮著淺淡清幽的氣息,頓時周圍一片安寧。


    隻有窗前的梧桐枝葉隨輕風擺動。


    蕭辰靠近她耳邊,輕聲問道:“冷嗎?”


    程迪抿唇笑著,淡淡搖頭。


    “阿辰,來北國之後,我發現有你在身邊我總是很有安全感,也不那麽害怕這個國家。”


    這話顯然讓他的心思泛起波紋,又順勢將左手拉得更緊:“那你以後湊緊點兒。”


    月光漸漸淡去光線,剩下微弱的餘光照進兩人的世界,他們如膠似漆得粘連在一起。


    不舍分開。


    蕭辰又迎著那慢慢隱退的月光,握緊了她冰冷的雙手,放到胸口前為她保暖。


    他說:“天氣漸漸冷了,你還是穿得那麽少。”


    他的手很溫暖,像個暖氣罩包裹著那雙纖纖玉手。


    “一直在工作,也沒覺得很冷,隻是你,這麽晚才迴來,一定很累了吧?”


    “有點,可是看到你,我很有精神。”


    他還是那個他,喜歡對著她開不正經的玩笑,仿佛軍人的嚴肅冷峻一一被他拋之腦後,眼裏,隻剩下這個小小的世界。


    蕭辰不停的搓著程迪的纖纖玉手,寒氣似乎被他驅散了許多。


    “小迪,今後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如果遇到讓自己身處危險境地的情況,不要逞能,第一時間找人幫助你,伽彌城有我們中國的維和軍巡邏,也有本地的政府軍。”


    程迪隻是輕輕得迴了一句,卻又心口有些泛疼,她怔怔得抬頭望去。


    “那你…”


    蕭辰竟又展現了他不正經的一麵,輕笑出聲:“我的身手你不是見過麽?指不定我還抓個恐怖分子迴來給你處置呢!”


    這話多少有些離譜,可從他嘴裏說出來,她卻也不得不信,因為這個男人曾經不止一次以說話的方式逗過她。


    或許有時候他是一麵明鏡,映照出來的人除了是她,還有她所需要和渴望的東西。


    亦或者她是因為太過喜歡這個人,總想把他與神齊肩,在這落寞而孤寂的北國,為她獻上滿滿的關懷與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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