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迪很利索得收拾好東西,背上背包,與其他醫生打了招唿,便朝著蕭辰小跑而去。


    夜晚的道路仿佛被重重的濃墨塗抹,萬籟俱寂。蕭辰開了車燈,黑暗中猛然亮起一束光,


    隻有兩個人的車子裏,異常安靜。


    程迪看著被夜色籠罩著的小路,悲喜交雜。


    她忽然問道:“阿羅帝城形勢更嚴重了,你知道嗎?”


    蕭辰眼神突然間黯然,淡淡迴答:“知道!”


    程迪吞了口氣,又說:“北國開戰,自從西邊的城市被反軍占領之後,我就來了,逆著撤僑的人群


    可是


    那個時候,阿羅帝城街道上人還很多


    現在,也不知道又會是何種景象。”


    她搖下車窗,感受著夜間的清涼,這些天,難民的淚水、傷口、血液猶如無數把刀子,盡數刺向她的心髒。


    麻痹、撕裂、疼……


    從小到大,她舍不得殺死一隻螞蟻。


    哪怕在她眼前死去,她都莫名覺得心疼。


    很多人說過,她所擁有的同情心,會一點點讓她慢慢變得脆弱,如果不去改變,讓自己強大,日後身心都會傷痕累累。但是,人這一生,無論你怎麽努力得去改變,有些東西,刻在骨子裏,你掙脫不開。


    蕭辰目光炯炯,他的眼神猶如夜間的燈光,所看之處,黑霧散盡,露出一條條空曠的道路。


    沉默了幾秒後,他開口道:“阿羅帝城形勢不好,目前三方勢力都在爭奪那座城市。”


    程迪又問:“伽彌城會開戰嗎?”


    夜色中,隻剩下發動機嗡嗡的轟鳴聲,她扭頭看著蕭辰的側臉,靜靜等待他的迴答。


    他戴著軍帽,側臉邊緣染上一層微弱的金光,一直勾勒至下顎骨,看的久了,愈發硬朗。


    “程迪”


    他忽然間叫出了這個名字,這是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得叫了這個名字。語氣輕快,卻又夾雜著耐人尋味的沉重感。


    毫無征兆。


    程迪眨了眨眼睛,沒出聲。


    “你住在棚戶區那邊,指導員知道嗎?”


    她無聲得扭頭看向窗外,零零點點,下起了一絲絲毛毛雨。


    她安靜得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也不知,蕭辰有沒有看見。


    迴到駐地,程迪洗完澡,換好衣服,一夜無夢。


    一大早,天光微亮,遠處天邊漸漸染上一點蔚藍,好似打翻的墨水般緩緩暈開。


    程迪洗漱了一番,簡單得紮了馬尾,疊好被子,下了樓。


    迎著微亮的晨天,她不禁打了個寒顫,雙手插在兜裏,直跺腳。


    今天氣溫似乎低了些,雪白的短襯衫微風中飄逸,皮膚被吹得有些冰,站在風吹來的窄道,聽著微風,她也挺佩服自己,覺得這點冷意,忍忍也就過了,畢竟冬天還早著。


    ……


    棚戶區的工作強度並沒有因為時間的原因而有所緩解,醫療工作依舊緊張,吃點幹糧,忘了喝水也是常有的事兒。


    阿羅帝城往南最近的一座大城就是伽彌城,而伽彌城會成為恐怖分子的目標恐怕隻是時間上的問題。


    這些天,程迪一直都有在關注著北國的戰況,西北邊已經被反政府軍占領了四分之三,而前些天,恐怖組織投入了大量的兵力物力,一舉拿下阿羅帝城。


    這座北國最北邊的城市全被恐怖分子占據,他們嗜血,喜殺戮,暴虐政府軍、反政府軍、普通市民的視頻被上傳到網上,轉發量和評論量引起了各國媒體的關注。


    雖然也有逞口舌之快的網友,但北國戰爭目前的局勢和廣泛的關注程度很快就將其掩蓋。


    而城周邊的無國界醫院、戰地醫院,全數解散南下,死的死,傷的傷。


    ……


    程迪剛測完難民的體溫,不遠拐角處突然傳來幾聲怒吼,是聽不懂的北國語言,聲音嘶啞,像個中年男子的聲音,而且有些熟悉。


    她探了探腦袋。


    幾位醫護人員與那個男人交談著,臉上掛滿憂愁與擔憂。程迪迅速放下手中的溫度計,裝迴醫藥箱裏,沒多做停留,徑直走向前。


    眼前的男人正是前段時間毆打女人和孩子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塊用兩張椅子支撐起來的木板之上,四處擺臂,活脫脫像個瘋子。


    幾名醫護人員站在下方,張開雙手企圖要接住他,旁邊還有一位離得很近,做好了隨時猛撲的準備。


    聽其他醫護人員說,這個男人妻子和孩子在戰爭的逃亡中,失了聯。曾一度陷入絕望,逃來此地之後精神狀態依舊沒有好轉,隻將自己關在棚戶區一間幽閉的房間之內,偶爾拖著腳步出來活動,像失了魂的獸人。


    圍觀的難民匆匆聞聲而來,交頭接耳,安靜的棚戶街道瞬間迴蕩起說話聲和咒罵聲。


    有的人十分厭煩這個神經質的男人,胡亂欺負人不說,到現在這種關頭,還搞這一出。


    程迪聽不懂他們的談話,一時間不知該可憐誰。


    男人聽見旁邊交頭接耳的難民,拉高了說話聲,臉上霎時爬滿了青筋,從脖子順著額頭,泛了一層淡紅色。


    突然,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小石頭,毫不猶豫,朝著圍觀的人們扔去。


    好在目標是個年輕人,輕而易舉就躲過了那枚“手拋子彈”。


    程迪倒也見怪不怪,畢竟這個男人搞事情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或許這次受點傷,沒準之後就會收斂些了。


    她擺出一副與自己無關的架子,抱著雙手,倚靠在旁邊的門框上,隻想看看這個男人到底還要搞什麽,這麽點高度,跳下來也隻會受點小傷。


    醫護人員依然漸漸靠近,紛紛圍成了一圈。


    醫生a:“你先下來,有什麽事兒我們再解決。”


    醫生b:“戰爭讓很多人流離失所,不是隻有你,你……”


    大概僵持了有五分鍾,程迪聽不下去了,拿起隔壁桌子上的幾瓶藥水就要離開。


    經過男人視線裏時,男人似乎對她還有印象,頓時像失了神,雙手緊緊抱著腦袋,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一腳蹬下木板朝著程迪跑去。


    暴露在男人視線裏的是程迪瘦弱的背影,而到這時,程迪還渾然不知,隻管拿著醫藥箱離開。


    男人猛得撞了上去。


    程迪瞬間被彈開,突如其來的撞擊感令她措不及防,腦海中模模糊糊得閃過幾段破碎的記憶,還沒來得及看清,腹部就重重得砸在藥架之上。


    藥瓶搖下,一瓶接著一瓶砸向地麵。


    聲音清脆,隨之而來的是四處飛濺的玻璃渣子。


    鋒利的玻璃碎片繞過她的鼻尖、發絲,恍惚中,仿佛能看到碎片割斷發絲的殘影。


    那種速度,無法用目光捕捉。


    等她再竭力睜開眼時,隻在迷糊中,瞥見許多穿白大褂的人們朝她跑來。


    再咬牙,眼前一片黑暗。


    ……


    程迪安靜得躺在一張破舊的木質床板上,耳邊迴蕩著潺潺流水聲。


    她艱難得睜開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隻能看到細小的光束從頭頂筆直而下,微乎其微,她什麽也看不到,仿佛就連那清晰的潺潺流水聲都是她幻想出來的。


    她抬頭,那光線頃刻間蕩然無存,隻剩下模糊的記憶。


    緩緩起身,環顧四周,流水聲突然停了下來。


    無聲……無息。


    她赤著腳,下了床,腳掌觸碰到地板之後,瞬間豎起了寒毛。


    她在哪?


    她要去哪兒?


    她喊著:“爸爸…你在哪兒?”


    可是沒有人迴答她。


    ……


    “程迪…”


    這聲音仿佛一束溫暖的光,程迪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天花板,簡陋而溫暖。


    微微側頭,蕭辰坐在床邊看著她。


    見她醒了,蕭辰微微抬眉,輕輕說道:“你醒了!”


    程迪艱難得抬起身子,蕭辰見狀,起身扶著她的手臂,將枕頭墊在她的腰下,又拉了一下被子,蓋過她的肚子。


    蕭辰拉好被子之後,皺眉看她:“你現在感覺怎麽樣了?”


    程迪與他對視上,眼眸裏泛著光,男孩站在她麵前,五官太過迷人,膚色也很健康,他沒戴帽子,硬朗的寸頭顯得十分氣血方剛。


    “我睡了多久?”


    蕭辰沒有直接迴答,抬起右手,用手背在她額頭間蹭了蹭,試圖探一下體溫。


    她安靜得等著、看著。


    手臂的影子映射在程迪的臉頰上,還帶有男人淡淡的清香味兒,聞著十分安心。


    他收迴手,舒展了眉頭,淡笑了一下:“你做噩夢了?”


    程迪愣了一下,夢裏的場景,她還記憶猶新,那個冰冷,黑暗的狹小空間裏,她不知所措。


    她收迴目光,低頭看了看蓋在身上的被子,緩緩答道:“是以前經常會做的夢,也不算是噩夢吧!”


    蕭辰目光不移,眼神卻多了幾分溫柔:“你以前經常會夢到你爸爸嗎?”


    程迪愣了愣,抬起頭重新看向他,動了動嘴皮子,想說什麽,卻又迅速咽迴去,好一會兒,她才開口:“我剛剛……失態了?”


    這一話,蕭辰完全在意料之外,不解:“為什麽這麽說?”


    程迪解釋:“你突然提到我爸爸,可能是我說夢話讓你聽到了。”


    說完,迅速把頭埋進被子裏,覺得像做了什麽難以見人的事情,無言麵對眼前這個男孩。


    蕭辰看出了她的心思。


    “你別不好意思,想家了就迴去吧,見見爸媽。”


    程迪低頭不語。


    蕭辰還想說什麽,她開了口:“我爸爸去世了。”


    空氣就凝固在那一刹那,窗外的夕陽斜照而來,將兩人的臉頰映得通紅,他看著她,目光滿是柔情,而她依然盯著身上的被子,倉皇無力。


    程迪手指順勢就摳起了被子上的毛線,突然又想到,第一次見麵時,她也是這樣坐在他床邊,等著他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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