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迪輕輕走過去,彎下腰,將自己的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那一刻,時間好像靜止了,而她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把手搭在那處。蕭辰炙熱有力的溫度卻是十分真實,莫名得,令她在此刻分外無助的氣氛裏安心定誌。


    隨後,她輕輕歎了口氣,說:“蕭辰,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你,也沒法跟你感同身受,我隻是覺得,人生總要接受一些人的離去…”


    話講出一半,程迪又突然不知該如何說下去,腦海裏像浪花滾燙,一詞一句,都無法匯聚成形。這雖然不是第一次喊他全名,但這一次,她能切身感受到自己語氣裏的沉重感。


    她打心裏認為,麵對蕭辰,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拿出很沉重的底氣。因為他是軍人,有屬於自己的傲骨,可是這話她要是不說,一旦錯過,她就覺得自己會後悔莫及。


    蕭辰輕扯嘴角,露出一些自嘲般的微笑,卻下意識得將那本就不大的笑聲壓得似有若無。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輕輕彈去手上的灰塵,滑落在半空中四處飛揚的細小塵土仿佛都在這一刻被他盡收眼底。


    程迪的手隨著他站起來順勢滑落迴原處。


    蕭辰說:“那時候出任務,迴去途中我們遭遇了埋伏,他們來不及跑,把我推到隔牆後,炸藥就那樣爆炸了…”


    他說的話跟程迪心裏所推理的不謀而合,或許是帶著內疚,他整個人像是夕陽下看不清的一道殘影,散發著許多離別時濃烈的味道。


    無助、惶恐、不安。


    她看著蕭辰,眼睛都快要化成了一股溫軟的水,由裏到外透露出許多憐憫與擔憂。


    或許這是醫生所會擁有的心理,見不得人間疾苦,更看不下生離死別。他們每一次拚盡全力的救治,都隻是為了能從死神的手中多拉迴一個生命,可麵對死神的鐮刀,他們的努力有的時候也終究會成為徒勞。


    正想著,程迪突然低下頭,也露出了些許自嘲的表情。不禁感歎著:明明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堆瑣事,過的不如意,卻還見不得別人疾苦。


    深深地唿了口氣,迴想起她的父親。


    程迪的父親程勇是洛城市緝毒大隊的隊長,一名幹了十多年的老警員了,從小到大,她都十分崇拜父親,對他的依賴更是高於母親許多。高二那年,程勇在一次緝毒任務過程中,受了重傷,到醫院後沒搶救過來。


    那一年,程迪坐在課桌前,噩耗傳來得很是突然,以至於她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一向愛麵子的她,紅著眼眶,被林磊帶到醫院時,母親徐芝隻吐出了冰涼的幾個字眼:“你爸沒了。”


    頃刻間,她覺得天都塌了,幽暗的走廊裏,所有的腳步聲似乎都踩在了她身上,冰涼且麻木。


    她沒見到父親最後一麵,隻記得他騎著摩托車的身影在學校門口漸行漸遠,然後消失在了她的視線裏。


    ……


    蕭辰彈了彈衣服上的灰塵,黑色的半指作戰手套與衣服摩擦的聲音很小,程迪卻聽見了。


    他們順著鄉野小路繼續走,五十米處有一座凸起來的小山丘,矗立著一棵挺高大的樹,他們叫不出名字,隻覺得樹葉在風中搖晃,像一團團綠色的火焰。


    樹下安靜坐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看上去有八九十歲了。


    他們走到老人身後,他獨自一人嘀咕著什麽,可惜的是,兩人都聽不懂北國語言,隻能尷尬得互相看了一眼。


    老人察覺到身後的動靜,迴過頭笑了笑。


    瞧見兩張亞裔麵孔,老人竟說起了中文:“你們好啊!”


    他的發音並不標準,但聽著意外親切。


    許是看見了蕭辰的軍裝和軍裝上麵的中國國旗,老人才笑得毫不掩飾,聲音粗糲,沒有夾雜其他太多複雜的情感。


    “爺爺,您好。”程迪朝他打了招唿。


    老人轉過頭去,緩緩站起身子,朝著村口的方向指了指,說:“都說伽彌城安全,是因為有伽彌寺的保佑,可現在這個村子,已經沒有了以前的生機。”


    村子離伽彌城那麽近,卻好像得不到神明的庇護,村民一家接著一家搬離,許多家庭無奈之下隻得留下了不肯離開的老人。


    程迪在這一刻才意識到,戰爭帶來的不隻是生離死別,更是在經曆戰爭的人們心中種下一個個痛苦的種子,而這份痛苦,會在他們心底生根發芽,無限被放大,直至吞噬他們的神經,內髒,甚至是靈魂。


    一時間,隻感覺心底好像被什麽東西狠狠得揪著,久久無法平靜。


    她抿唇,隨後歎了口氣。


    蕭辰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輕輕拍拍她的肩膀。瘦弱的身軀,骨感異常強烈。她扭頭看了他一眼,覺得心情突然平複了許多。


    程迪從挎包裏拿出了兩包壓縮餅幹,遞給老人,那是她今天要帶出去的幹糧,反正下午才出發,一會兒還可以迴住處再拿一些。


    老人伸出骨瘦如柴的雙手,接下那兩包壓縮餅幹,渾濁的眼眶裏似乎藏滿了感謝與期待。


    蕭辰轉身走了幾步,程迪又像以前一樣跟在他身後。


    兩分鍾後,蕭辰轉過頭,輕輕得問道:“程醫生怎麽一大早就背著挎包下來,不是下午才出發嗎?”


    程迪被這話難住了,她早上起床太過激動,收拾好自己之後,竟稀裏糊塗得把下午出發要帶的東西全塞進了小挎包裏,出門時還順手背在了身上。


    程迪頓時傻了眼,一時不知所措,情不自禁得拍了下自己腦袋,隨後抬起頭對他露出了幾絲牽強的笑容。


    這一幕,都被身側的蕭辰盡收眼底,這是他第二次看見如此可愛的程醫生,莫名得戳中了他的笑點。


    而程醫生本人可不這麽認為,她覺得自己蠢爆了,舌頭像打了結不說,竟還對著蕭辰傻笑,簡直是雪上加霜。


    沉默了有兩分鍾,程迪問他:“蕭辰,我昨天給你的那瓶淡化傷疤的藥膏,你用了嗎?”


    蕭辰抿了抿唇,在他的觀念裏,傷疤就是他的勳章,而且他也從來不相信那些淡化傷疤的藥膏,認為那些所謂的各種藥膏不過是人們用來盈利的工具,對自己毫無用處。


    程迪見他搖了搖頭,無奈說:“我想…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蕭辰抬起了眸子,像是期待。


    “我想你們軍人或許跟我們普通人某些觀念不同,比如傷疤、比如困難……”


    蕭辰習慣性得扶了扶帽子,說:“你們醫生有些觀念跟我們很像,比如麵對有困難的人。”


    這話對程迪來說其實很平凡,蕭辰口中說的不過是很多醫生在麵對傷者、麵對病人時都會有的共同點,那種心境,相信在現在的社會上,並不缺乏。


    而她這一心境,或許來源於她離世的父親。


    程迪笑笑沒說話。


    她問他:“你為什麽選擇參軍這條路呢?”


    蕭辰放慢了腳步,迴答:“我啊,因為父親的影響吧,這麽一晃,好幾年的時間了,覺得已經不想再去改變了。”


    “那你之後有想過轉業嗎?”


    “或許…不會,也許會,以後的事,誰知道呢?”


    是了,那是屬於未來的變數,或許未來會在某種情況之下,他們原本的想法都會發生質一樣的改變,現在談下來,還太早了。


    蕭辰語氣平淡,程迪愣是在這裏看出了他對軍旅生涯的熱愛,盡管很苦很累,但眼前這個溫柔的男孩好像已經把這些苦和累當做家常便飯了。


    那一身的傷疤,和不顧個人安危相救於她,就足以證明了。


    “我看得出來。”程迪說,“其實你很熱愛對嗎?”


    蕭辰說:“對我來說,人生,隻要過得精彩,不留遺憾就好。”


    事實上蕭辰對軍人這個職業在心底也有自己的認知,他身邊曾經的戰友,一個接著一個轉業,他們或許是臣服於生活,又或許是…誰又知道呢?


    蕭辰其實也想過轉業,但很多事情想著想著,煩惱與困難就一點一點滋生出來,這其間所關聯的或大或小的事情也遠遠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容易。


    程迪說:“淡化傷疤的藥膏其實還是有效果的,是我從家裏帶過來的。”


    蕭辰笑了笑,從她眼裏,看出了幾分堅定,卻又覺得有些天真。他身上的傷疤也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早在來北國之前,經常參加各種各樣的訓練任務,環境都極為嚴苛,磨著磨著,傷疤就多了起來。


    “那你呢?為什麽選擇學醫?”蕭辰問。


    程迪無意識得玩弄了一下頭發,眼神比剛才收斂了一些,笑意也漸漸消失。


    五秒之後,她說:“我爸爸因公殉職,我沒見到他最後一麵,那天在醫院門口,林叔叔跟我說了很多心裏話,包括爸爸對我的期待,那時候,雖然我才高二,但我覺得我已經不是小孩了,我有能力去思考自己的未來。”


    蕭辰眼神隨之黯淡下去。


    程迪接著說:“我爸爸希望我能當一名醫生,但是為什麽,他從來沒告訴過我,也…沒來得及跟我說。”


    蕭辰覺得遺憾,怕再次觸及到程迪的傷處,沒再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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