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杳剛在一處牆角吐掉了嘴裏的鮮血,手顫抖著從口袋裏往外掏濕紙巾。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了,撕了幾次才把外包裝撕開,擦著嘴唇和手指。


    手一直在抖,他早上起來的時候發現的,他控製不住。但是最讓鍾杳心一沉的是……他的手指快沒有知覺了。


    大概推算了一下時間,鍾杳大概是從通道裏迴來的那天晚上,失去的嗅覺,當時鍾靈熱了飯放在桌子上,他聞不到一絲的味道。


    兩天後,他喝湯的時候加了兩勺鹽,卻沒有再嚐到一點味道。


    而現在,鍾杳舉起自己一直顫抖著的手,握拳朝著牆上捶了一拳。


    牆麵開裂,碎石插進了鍾杳的手背上,他看著血肉模糊的手,隻能感受到一點點微弱的疼痛。


    想到了什麽,他拉開自己的衣服,抽出手臂,這才發現原本包紮著的傷口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裂開了,血浸濕了纏在上麵的繃帶,濕透了衣服。


    在此之前,鍾杳並沒有感受到傷口撕裂的疼。


    先是嗅覺、味覺,現在是觸覺,那下一個呢?


    鍾杳拆下染血的繃帶扔進垃圾桶,重新上藥換了新的,雖然知道沒有太大的作用了,他還是想再拯救一下。


    就在他再次用濕紙巾擦著手指上的血的時候,頭突然疼了一下,尖銳的疼痛一瞬間喚醒了鍾杳身上的神經,四肢百骸傳來密密麻麻針紮似的痛感。


    鍾杳一下子靠在牆上,手捂著頭,發出低低的痛唿聲。


    好痛。


    好像有人從他腦子裏抽走了什麽,痛的他渾身都在發抖。


    手機再次震動了一下,鍾杳掏了好幾次才把手機拿出來,發現還是那個熟悉的號碼,這次不再是地址,而是三個字。


    “救救我。”


    鍾杳看著這條短信,短暫地陷入了沉默。


    與劉旺共事幾個月,鍾杳確實沒有從他的身上發現什麽問題,同時把周圍人看作是普通人的鍾杳也沒想到身邊的這個人,可能是個玩家。劉旺表現的不像一個玩家,從哪一麵來看他都不像。


    或許正因為這份不像,這份沒有被遊戲汙染過的單純,才瞞過了所有人。不是劉旺瞞的,而是他身上的東西。


    扶著額頭,鍾杳握緊了手機,上麵的短信就像是中了病毒一樣,開始不斷地彈出。


    “救救我”


    “救救我”


    “救救我救救我”


    “救救我”


    ……


    看著沒有信號的手機,鍾杳麵無表情地把手機關機,他大概知道劉旺會在什麽地方了。


    這是一個陽謀,鍾杳不知道他去了之後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麽,但他必須去一趟。


    重新拉好衣服,鍾杳抬頭看了看,就近找了個通道進去。


    也不知道沈裕他們現在怎麽樣了,不過鍾杳在他身上留了一截傀線,最起碼,沈裕受傷的時候他會知道。


    看來他要逼一把山羊這群人了,要是再磨蹭下去,死的人會更多。這個世界還算不錯,鍾杳不願看著這裏變成煉獄、變成廢墟。


    而不管是什麽神、怪物還是異能,都從哪裏來的迴哪裏去吧。


    鍾杳在幾道白光之中穿梭而過,直到他隱約看到了什麽熟悉的東西。走近了一看,是他公司所在寫字樓上麵的金色大字,而對麵是一片倒塌的廢墟。


    曾經無數人期盼過的公司爆炸吧,就這樣現實而殘忍的發生了。


    整個空間都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屍體腐爛後的臭味,直衝天靈蓋,熏得人睜不開眼睛。


    鍾杳路過一具具死狀淒慘的屍體,徑直朝著某個方向而去。


    “……”


    這一片的屍體死寂之中,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發出微弱的聲音。鍾杳抿了抿唇,眼神複雜地朝著聲音的來源走去。


    他的腳步聲是這一片空間裏最大的聲音,一步步穩穩當當,落在惶惶不安的人的心上,是一種安穩。


    鍾杳走到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形麵前蹲下,伸出一直發著抖的手撥弄開了被血糊在額前的頭發:“劉旺。”


    麵前的血人微弱地動了動,從嗓子眼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他的眼睛瞎了一隻,漆黑的洞對著鍾杳,裏麵的血已經幹涸住了。另一隻眼睛艱難地在眼眶裏動了動,從裏麵流出一滴幹淨的淚。


    他嘴巴微弱地張張合合,似乎有什麽話要說。


    鍾杳看著他身上的屍斑,看著他變得青紫僵硬的身體,伸手往他的腦子裏紮了一根傀線,讓他有力氣說話。


    所以,鍾杳推測的沒錯,劉旺早就死了。他應該是死在四年前,一個剛進遊戲的新人,因為太普通了也沒有什麽過人之處,所以他連新手本都沒有通過,永遠留在了遊戲裏。


    而他之所以還會跟一個沒事人一樣出現在現實,居然還瞞過了這麽多人,那應該是有東西幫了他,鍾杳沒猜錯的話,那個東西,應該是係統。


    蠍子也曾說過,在沈裕這一批人進到遊戲裏的之前,係統曾經遭受過重創,它失去了自己的情感模塊,變成了一個冰冷的機器。


    如果是因為某些原因,係統不得不斷尾求生,那這失蹤的情感模塊應該是找到了某些途徑得以存活了下來。


    劉旺恢複了一些神智,有傀線紮在身體裏,他的一舉一動驟然輕鬆了很多,被血糊住的嘴巴也能說話了。


    “他,他從我腦子裏,”劉旺伸手死死抓住鍾杳的衣服,身體在發著抖:“從我腦子裏,拿走了什麽東西……”


    劉旺的一隻眼睛裏流出眼淚:“鍾杳,我是怪物嗎?”


    鍾杳替他拂去頭發上的碎石,搖頭:“你不是怪物,你是人。”


    “哈……”劉旺弓起身體,用自己的手捂著那隻沒有了眼球的眼睛,整個人因為痛苦而抖動著:“我是人……那為什麽我死不了?”


    他抬起頭來,舉起手腕給鍾杳看。隻見他的手腕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傷口,有的深可見骨,已經把動脈割斷了,他搖頭:“我已經沒有,沒有血可以流了,我為什麽,還沒有死?”


    劉旺當然不會死,因為他已經死了。


    死在了四年前某個不為人知的時候,沒有觀眾也沒有唏噓。


    “鍾杳……”劉旺往前爬了兩下,靠近鍾杳,僅剩的一隻眼睛裏露出祈求:“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一起去電視台那次……”


    “劉旺,我今天去看了你的母親,”鍾杳輕聲說:“她還在等你迴家。”


    “…………”劉旺的話一下子頓住,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直愣愣地看著鍾杳,他開始搖頭,從搖頭變成了崩潰大哭。


    “我不行……”劉旺趴在地上,整個人像一灘爛泥,也像在他身後的無數具屍體:“鍾杳,我迴不去了……”


    “你看後麵這麽多人,”劉旺抬起頭來,那隻眼睛也變得充血發紅:“是我,都是我殺的……他們跪在地上求我,求我……”


    “劉旺,”鍾杳冷靜地看著他,像個事不關己的人一樣淡定:“不是你的錯。”


    “是我殺的……”劉旺開始搖頭:“你是玩家,你是玩家對吧?”


    鍾杳沒說話。


    劉旺又開始拉他的衣服,哭得太久,他的眼睛裏開始流出一些紅色的液體,他仰頭看著鍾杳,用祈求的語氣道:“那次我說,我想求一個無痛速死的方法,你看我的眼神特別認真,你是不是,可以幫幫我?”


    “殺了我吧,求你了,鍾杳,我不想活了,你殺了我吧,求你我求你……”


    劉旺掙紮著跪起來,想給鍾杳磕頭。他的體內有鍾杳的傀線,鍾杳不讓他做什麽,他就隻能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鍾杳眼睛低垂著,隻覺得一片迷茫。他該滿足劉旺的心願嗎?


    拳頭緊了緊,鍾杳最後問:“你不想活下來,親自報仇嗎?”


    劉旺的眼神渙散,他的精神已經被徹底擊潰,還能保持神智說這麽多都是鍾杳傀線的功勞,如果不是鍾杳,他現在就是一具活死人罷了。


    劉旺搖頭:“我就是個庸人,鍾杳,我隻是個庸人、俗人、凡人普通人,我沒有能力沒有意誌也沒有勇氣……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啊……”


    “為什麽是我呢,為什麽偏偏是我……憑什麽是我?”


    他的神經開始恍惚,口中不斷地呢喃著。


    他隻是一個非常非常普通的人啊。


    出生很普通,長相很普通,天資很普通,學曆很普通,工作很普通……


    他是一個一出門就會淹沒在人群裏的庸人,為什麽這一切都要找上他啊?為什麽他要承擔這麽多罪孽和痛苦?


    他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跟世界上那麽多厲害的人比起來,他的靈魂是這樣的渺小,灑在俗世的海洋裏不一會兒就會被淹沒……他太弱小了,承受不起這樣的痛和罪。


    原諒我的不勇敢吧。


    “求你……”


    “殺了我……”


    鍾杳拿出濕紙巾,仔仔細細擦幹淨了劉旺的臉,他好像才終於第一次如此正式的直視這個朋友的樣子,唿吸帶上自不自覺的顫音:“劉旺,你是我在這個世界,第一個朋友。”


    劉旺似乎從鍾杳的語氣裏讀出來了什麽,虛弱地朝他笑了一下:“是我的榮幸。”


    “我會為你保留一些意識,”鍾杳說:“如果你哪天不想死了,你還有機會……”


    “不用了……”


    鍾杳好半天不知道說什麽,他沉默的時候,劉旺說:“我活不了,我眼睛睜著閉著都能看到被我殺死的人的臉,我的耳朵時時刻刻都能聽見他們的慘叫……”


    “我背不動他們啊……”


    一道極細的寒光一閃而過,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隻有一端連著鍾杳手指的傀線還在微微抖動著。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快到劉旺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死神收割了。他還保持著張嘴說話的姿勢,兩隻眼眶裏還有血在往下淌。


    鍾杳抬手,傀線輕巧地從劉旺的眉心抽出,一絲血花都沒有泛起。


    朋友一場,你求的無痛速死,給你了。


    願你來世,普通平安一生。


    鍾杳把懷裏的身體放到地上,脫下外套蓋在他的身上,沉默地注視著這張臉,最後伸手,蓋上了那一隻還沒有閉上的眼睛:“安息。”


    你們的仇,我來報。


    鍾杳站起來的時候,整個空間都在抖動,無數的黑白線條扭曲成一團雜亂無章的線條,看得人眼花繚亂。


    他的長發無風自動,張揚地散開在空中,將鍾杳白皙的臉襯得格外俊秀。瞳孔裏的紫色再度擴大,幾乎要浸染整個眼睛,從一開始的淡紫色逐漸加深……加深。


    鍾杳身後有無數黑色的東西在湧動,它們好像要從鍾杳的影子裏迫不及待的出來,幾乎要衝破束縛一般瘋狂扭動。


    鍾杳眨了眨紫色的眼睛,左手緩緩抬起,傀線如同離弦的箭一般猛地朝著扭曲著的空間遊去。


    眨眼之間的功夫,傀線就抓著什麽東西迴來,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那是一個人影,身影與劉旺有八分相似,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睛是一紅一藍的,他麵帶驚恐地看著鍾杳,沒了在蠍子和山羊麵前的遊刃有餘。


    係統承認,是他發的短信,他抱了玩弄的心思,想看人類之間的喜怒哀樂,他喜歡看人類崩潰,大哭著跪在地上崩潰。於是他用劉旺的手機給鍾杳發了消息,想看一出好戲。


    “你是係統,”鍾杳的手都沒碰到他,隻是從身後伸展出了無數的傀線將他整個人扯了起來:“這一出戲,很喜歡?”


    係統整個人都在發抖,他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恐怖的氣息正在從麵前的男人身上傳來,他難以置信地喃喃自語。


    “不可能……”


    “不可能是……”


    “你不可能是……你是人類啊,人類之軀,怎麽可能……”


    鍾杳隻覺得腦子裏最後一塊迷霧被緩緩剝開,無數的信息如同蝴蝶般盤旋在腦中,他感覺這些東西本來就是他的,但是又與他之間隔著一層薄膜,怎麽也拿不到,似乎是還不到時候。


    “看來,”鍾杳抬手,傀線把他拉近,鍾杳上下打量著係統的臉:“你認識我。”


    “不,你不可能……”係統的兩隻眼睛一起睜大,但是一紅一藍的眼珠顫抖著又很是滑稽,像個小醜。


    “不,饒了我,饒了我,都是山羊,都是他做的……”係統對上了鍾杳的紫色眸子,他腦子裏傳來陣陣刺痛,隻是一眼,他的精神都遭受到了重創。


    就算是人之身,他的眼睛也不是誰都能直視的。


    在他人麵前無所不能的係統此時在鍾杳的手裏沒有任何掙脫之力,他像一個玩具被拿捏,就像曾經他的誕生,也隻是一個玩具。


    “既然不喜歡現在的身份,”鍾杳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他眼神很冷,也許正是因為什麽情緒也沒有所以顯得很冷漠。他的手摸上了係統的半邊臉,手指輕輕拂過那隻紅色的眼球。


    係統在顫抖,這樣巨大的威懾下,他一句話也說不出。


    鍾杳的手緩緩插進了他的眼眶,把那顆紅色的眼珠挖了出來,係統現在還不是人身,自然不會流血,他張大了嘴巴,連慘叫都發不出來。


    “我會給你一個新的身份,”鍾杳看著他,說:“如你所願,保留你的自我意誌、不死之身,剝奪你的語言模塊……還缺個試煉角色,賜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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