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很大,連著好幾天沒有停下,這寂靜無邊的雪,仿佛要將整個世界完全淹沒一般。


    裴遇天不亮就出門了。


    盛京西市,和東市分屬對立的兩邊,東市位置好,遍布官員,繁華異常。


    西市緊挨著郊區,荒涼蕭條,是有名的貧民窟。


    這場大雪,盛京裏受災最嚴重的便是居住在西市的百姓們。


    白寄離沒少到西市,對西市的情況也有一點了解,這裏的百姓居住的房子都不算穩固,隻能勉強起到遮風避雨的效果。


    如今這場大雪連綿不絕,積雪堆積在房頂上,怕是會將房屋壓垮。


    天氣寒冷,普通老百姓蔽體的衣物質量都不會很好,有些人更是穿衣都困難。


    大雪裏,東市的酒宴熱鬧,西市卻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寒夜之中。


    賑災的差事,是裴遇爭取來的,戶部有軍餉這件事情卡著脖子,不敢太怠慢裴遇。


    但他們能拿得出來的銀子有限。


    畢竟賑災的大頭銀子不是他們戶部出。


    裴遇將那些出銀子的得罪的太死,他們將銀子扣在手裏,裴遇也不能上門去搶,於是到了西市,他第一天什麽也沒幹成,光看著這人間地獄般的慘狀,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燒。


    百姓沒有活路了,瞧見朝廷裏來了人,聽說是來賑災的,紛紛強撐起瘦弱不堪在風中搖搖欲墜的身體往前麵衝,想讓官家老爺給點活路。


    馬車還沒有進入西市,就被堵在了外麵的甬道上,耳邊是無窮無盡如同浪潮般的哭喊聲,裴遇心中不是滋味,出了馬車站在車沿上看著這些麵黃肌瘦饑寒交迫的百姓們。


    這裏麵有垂垂老矣的老翁老嫗,有穿著襤褸衣衫的青年,也有抱著孩子,將孩子放在懷裏用自己身體擋著寒風的瘦弱婦女。


    他們眼中或是麻木,或是期待,俱都朝這邊看過來,嘴裏呢喃或呐喊的,都是“救救我們”。


    甬道不算窄,約七八米寬,一些角落裏,躺著人事不知的百姓,有些看上去還有些氣,有些已經身覆白雪,氣絕身亡。


    烏泱泱一片,活人與死人,在這一片大雪紛飛的純白世界裏,仿若人間煉獄。


    盛京尚且如此,別處隻會更加慘烈。


    五城兵馬司的王大人隨行,見難民們一窩蜂湧了上來,立刻讓下屬在前麵阻攔。


    尖銳的長槍祭出,在前麵隔擋出一條線,百姓們看見冒著寒氣的劍鋒,下意識抖了一下身體,有些朝後退了幾步,聲音也瞬間小了很多。


    這時,一個皮膚凍得發紅,臉色發黃的女子抱著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孩不顧士兵們的阻攔衝了上來,嘶啞的聲音用力撕扯著,隻為了自己的聲量更高些,能讓後麵的官爺們聽到。


    “大人,大人!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孩子……”她撲通一聲跪在雪地裏,擠壓積雪的脆響落在裴遇耳邊,痛徹心扉的哭聲也傳了過來:“我的孩子沒有唿吸了……她昨天晚上還好好的……救救她,救救我的孩子啊……”


    裴遇跳下馬車往前麵去,被王大人一把抓住:“裴大人,現在百姓情緒激動,我們的物資不夠,過去怕是會引起什麽動亂。”


    裴遇看了王大人一眼:“多調些人手來這邊吧,百姓現在需要我們,王大人。”


    他掙脫王大人的手,徑直往前。


    那女人見裴遇走過來,情緒十分激動,艱難從雪地裏站起來,將孩子往外麵遞。


    一個阻攔的士兵動了些惻隱之心,沒有將人推迴去。


    “大人,大人,求求你,求求你,看看我的孩子,她需要大夫,她需要大夫!”


    裴遇不會看病,好在出來想到這裏需要,帶了 十多名大夫。


    將女人接了出來,大夫很快上前看孩子情況。


    其他人見女人求救成功,都激動起來,衝上來要到裴遇跟前來,人群騷亂不堪。


    裴遇直接走進去,他身上有很重的煞氣,在冰雪之中,更顯冷峻。


    百姓們期期艾艾到了跟前,都不敢再上前冒犯,反而漸漸安靜了下來。


    裴遇安撫他們:“你們受苦了。”


    他說話很溫和,對他們很客氣,鎮靜的語氣,帶著點關懷,讓人群中有人啜泣了起來。


    辛苦?


    他們三百六十五天,沒有一天不辛苦。


    在盛京,他們甚至比不上其他幾個地方的百姓過得好,但從前,多苦都還有活路,這份苦,他們吃。可如今,吃不下了。


    房屋被毀,糧食也斷絕。


    他們甚至缺乏幹淨的水源。


    西市大部分百姓都是靠去別的地方打零工賺點錢維持生活,可一場連綿不絕的大雪,提供給他們的工作急劇下降,一些種菜過活的,也被大雪毀掉了一切心血。


    在如此絕望的境地之下,他們試圖向外麵尋找救援,但是自從雪災出現端倪,這裏就被軍隊所接管,長時間處於封鎖狀態,不允許他們任何一個人踏出這個巷道。


    他們慢慢意識到,他們被拋棄了,他們將會在這裏自生自滅,不會有任何一個人出現。


    時間越久,身邊因為雪災受傷凍死的人越多,他們連自己都沒有辦法自保,更沒有辦法去顧及他人。每一個人都繃緊神經,想要在蒼茫大雪當中尋找一線生機。


    就在這時,裴遇出現了。


    他對他們說,你們辛苦了。


    這樣一句簡單的話,卻直擊他們心靈深處。


    有人來了,他理解他們的絕望,還帶來了希望的消息。


    他還帶來了大夫,帶來了賑災的物品。


    他讓他們看見了一絲希望,讓他們知道,朝廷沒有放棄他們,在最後時刻,救援出現了,物資出現了,他們能夠活下去,他們一定能夠。


    “大家安靜一下,聽我說。”裴遇站在高處,望著下麵衣衫襤褸,麵色蒼白的人們。


    他無疑是冷峻的,身上帶著戰場上帶下來的血煞氣息,在寒冷的冬風裏麵,在雪花飄灑的天地間,他身上的冷殺之氣本能的讓人感到害怕。


    這個時候卻讓原本最害怕他們的這些百姓突然覺得安心。


    他和傳說中的不一樣,傳說中他殺人如麻,他殺人不眨眼,他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他能止小孩夜啼。他是雙手沾滿鮮血從地獄裏迴來的惡煞,是不能靠近的將軍。


    而現在,他們抬頭看向他,忽然發現這隻是一個很正常的青年。


    他也許冷峻了些,看起來沒那麽好靠近,但遠遠達不到傳說中兇神惡煞的麵目。


    甚至在所有人對他們不聞不問的時候,是他帶著朝廷的救濟,站在這方土地上,帶給他們新的希望。


    有人迴憶起來,在很多年前的街道上,曾經遇到過這樣一張臉,那時他還沒有這樣冷峻的氣質,他是溫潤的,像所有的書生一樣,背著書簍從街的這頭慢慢的走向那頭。


    時光太長了,苦難讓見過他的人忘記了他的模樣,卻又在今天看見他這張冷峻的臉,想起一些夏日裏那張模糊了的,與之完全不同卻又十分相同的臉。


    聲音不大,卻清晰的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裏麵。


    眾人都抬起頭來,默默注視著上麵的人。他說:“抱歉,今天籌措到這裏的物資有限,但我答應你們,到了末時的時候,一定會有大量的物資運送進來,你們所有的人都能領到棉衣和糧食。”


    “所以,現在任何人都不允許搶奪,我們要讓婦孺和孩子首先領到救命的物資。青壯年們,請再堅持一下,我相信我們同心,一定能夠度過這次難關。”


    他說完這些話,走到下麵,站到了人群裏麵,遙遙地朝王大人招了招手。


    王大人有些不太情願,但沒有辦法,隻能走到他身邊。


    王大人問:“裴大人有什麽吩咐嗎?”


    裴遇說,“我沒有辦法長時間駐守在這裏,我們需要大批的物資,所以一會我會去向那些大人們催款項,這裏就有勞王大人多多留心了。”


    王大人張了張嘴,想要拒絕,裴遇卻指著他們麵前的百姓說,“王大人,你看。”


    王大人順著裴遇指的方向看向麵前的百姓,他們一張張麻木的臉在裴遇的鼓舞下漸漸附上了亮光,眼裏也都是對活著的渴望。


    他們有些人衣不蔽體,有些人在雪災中受了傷,卻仍然拖拽著殘缺的身體蹣跚往前。而有一些人,寂靜地躺在白雪覆蓋的牆角,沒有了聲息。


    顯然,這場大雪讓很多人葬送了生命。頹圮的城牆,倒塌的屋簷。


    大雪那麽輕盈,飄然落下來,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美感。


    在這場美感當中,在這場飄然的大雪當中,富貴人在舉辦梅花宴,在大雪天欣賞著如詩如畫的江山。


    而這群螻蟻,這群底層的螻蟻,他們在一片片大雪,一片片沒有重量的大雪中,失去所有,甚至永遠消失。


    “王大人,你我同朝為官,我們吃的穿的都是這些衣不蔽體的人的骨血,他們是這個社會的底層,他們沒有任何話語權,他們在我們麵前渺小如沙粒。但是王大人,當我們犧牲著這群人的骨血的時候,我們有義務為他們做些什麽。”


    王大人張口想要說什麽,但最終閉上了嘴巴。


    他好像才剛剛恢複了光明一樣,慢慢看過去,將這些人,將這些螻蟻的痛苦一點點看在眼裏。


    他忽然有些顫抖,不敢再看任何一個人,也不敢和裴遇對視。


    他低著頭,就這樣漠然的站在雪中。


    “王大人,我知道身在朝中身不由己,我不需要你做什麽,我隻需要你好好的守在這裏,不讓任何人來侵犯這一塊土地,不讓任何人在此地指手畫腳。”


    “我需要你幫忙維持秩序,也需要五城兵馬司的人去清點百姓損失的財物,以及房屋損毀的情況。另外,我也需要你們幫忙查清楚這些百姓,他們現在急缺什麽,他們現在需要什麽。”


    “末時,我會帶著足夠的物資迴來,在這之前,我希望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要踏足此處。”


    王大人理解裴遇這個話的含義。


    裴遇是朝中權貴的眼中釘,是聖上拔不掉的肉中刺。他這次雖然得到了賑災大臣的這個名頭,可明裏暗裏多少人都想給他使絆子。在此之前,王大人仍然覺得他繼續做一個牆頭草就好了,他沒有勇氣站出來和裴大人站在同一條戰線上。


    他是佩服裴遇的,這麽多年,他好像從來都沒有變過。但王大人不同,他一直是一個膽怯卑鄙的人。


    但是今天,當他站在這裏,當他看到這些百姓的慘狀,他沒有辦法繼續視而不見了。


    “王大人,我知道你心裏是會有決斷的,對嗎?”


    王大人望著裴遇冷靜的眼神,忽然覺得自己的靈魂正在接受拷問。


    他身上寒毛直豎,在大冷的寒風裏麵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他是忐忑的,同時也是動搖的,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他不確定他今天站出來會發生什麽事情,但是他覺得如果他不站出來,大概他會一輩子都良心不安的吧。


    他想了很久很久,久到裴遇以為他根本不會答應。


    就在這時,王大人說,“你放心去吧,這裏有我,絕對不會出現任何亂子,我保證。”


    裴遇笑了,那一瞬間,他身上冷峻的氣息消彌了一瞬。


    在王大人答應的瞬間,他立刻上馬,策馬而去。


    可是大雪是那樣的厚,盡管裴遇馬術精湛,盡管裴遇胯下的馬是上等的戰馬,在大雪當中,仍然讓人覺得背影坎坷,行走艱難。


    王大人注視了很久,直到馬和人的身影消失在長長的街道,他才收迴目光,然後開始將裴遇的命令一條條的布置下去。


    有百姓到他跟前,對著他滿懷感激的笑。王大人忽然覺得一股熱氣上湧,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在他眼裏,百姓隻是賦稅上的一串數字,他們低微如塵埃,離自己是那麽的遙遠。


    而今天,當他站在這裏,當百姓捧著物資向他露出感激的笑的時候。他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太糟糕了,這個世界是爛掉的世界,他為什麽在這個爛掉的環境當中當了這麽多年的官?


    他的心酸在這一瞬間噴湧而出,無邊無際,令他在雪地裏幾乎要跌倒下去,站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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