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吧,不用守著本姑娘了,你把這院兒圍得鐵桶一般,沒人出得去的。”歐陽揮了揮手示意孤行少可以走了。


    手一抬起來,才正視到自己這雙手疤痂暗紅、糾結可怖,於是趕緊將手往被子裏捂——實在太難看了。


    才結痂的傷口哪裏能捂著,孤行少抓住歐陽的手,不讓她亂動:“新痂還是要多透氣,免得化膿。”


    雖說是這麽個道理,但歐陽是標準的顏狗,哪裏有眼去看,於是就著被抓的手型,手腕一翻,探出手心,將手背蓋在被子上,來了個眼不見為淨。


    “還不走?”歐陽道。


    她的逐客令下得很委婉嗎?這人是沒聽見還是沒聽懂?


    歐陽這架勢是鐵了心要攆人,看來不把事情解釋清楚她是不會罷休的。


    孤行少歎了口氣道:“是本座冤枉你了,曼歆的人已經都告訴本座了,刺客與你無關。”


    “然後呢?”歐陽扭著腰往旁挪,十分不想與孤行少有牽扯。


    若不是姚曼歆的人來澄清,他哪裏會信自己,這會兒來道歉,再新鮮的傷口補上也是疤,不好意思,她可不接受!


    孤行少將歐陽拉迴懷裏,沉聲道:“知道你沒有去招惹她,本座很欣慰,本座隻想你安生點,你不主動找麻煩,平南王府裏你就是安全的。”


    他隻想歐陽能得安全,可言語間因扭捏而略失偏頗,聽起來的重點還是對姚曼歆的一味維護。


    歐陽當然明白不了孤行少的良苦用心,隻幹癟地問:“然後呢?”


    孤行少一愣,沒想到會有這麽不知好歹的女人,他都這樣低聲下氣了,竟然還冷臉趕人。


    孤行少鬱結,卻也知不能對歐陽發脾氣,於是想著大丈夫能屈能伸,孤行少再軟了態度。


    糾結半晌,孤行少才啟齒道:“……對不起。”


    孤行少幾時對人低過頭,誠然他的道歉聽起來頗有不甘,但好歹他都如此屈就了,想著歐陽也應該見好就收了吧。


    歐陽卻是頻眉默然,一聲“對不起”罷了,如何能消抵她枉受的痛苦。


    “然後呢?”歐陽還是隻問這三個字。


    孤行少啞然。


    然後呢?他沒有然後了。


    然後要說什麽他也不知道了。


    見孤行少是真的言盡辭窮,歐陽斂了眉眼間的不屑道:“你不會天真的認為簡單的一句話就能得人諒解吧?”


    孤行少頓覺心提到了嗓子眼。


    歐陽道:“聖人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歐陽既是女子也是小人,大公子,這輕飄飄的三個字能換歐陽滿手的痂疤嗎?”


    “那你要怎樣?”孤行少道,既然歐陽言及調換,那必定是有後話的。


    有後話就好,至少說明還有迴旋的餘地。


    如是一想,孤行少不覺泄出一絲輕笑。


    兩人前後靠坐的,孤行少的笑雖輕,卻避不過歐陽耳廓,於是這絲分明鬆懈的笑意進了歐陽耳中,無端被聽出了股子蔑然。


    歐陽當即火起,隻當孤行少是狗眼看人低,認為自己不能將他怎樣。


    “是,我是不能將你怎樣……”


    “不如以本座為你傳宗接代來換?”


    兩人開口幾乎是在同時,一者說得疾憤一者言得羞臊,卻都默契地嚷得格外響亮。


    “你,你說什麽?”歐陽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傳宗接代”是哪四個字,可卻沒能明白孤行少的意思。


    “你不是打算用本座來傳宗接代的嗎?本座答應你,算是補償對你的誤傷。”孤行少道。


    “補償?你、你和我傳宗接代,是,是對我的補償?”驟聞雷語,歐陽驚得都忘了自尊身份、矯飾稱唿,“真是頭一迴見人能將占便宜說得委曲求全,還一本正經的。”


    臉皮真是比城牆還厚!


    “不是你自己說的嗎,本座除了傳宗接代,再也無用,哪裏是本座占你便宜?”孤行少道。


    “我是說蓮嶠的‘姑爺’,可不是說你。”歐陽冷笑。


    “難道本座不是?本座一直以為娶的是蓮嶠少主。”孤行少道。


    “還沒娶呢!”歐陽道。


    “無妨,就當時提前預備婚後事宜了,或者你想提前行使已婚權利也成。”孤行少道。


    “你想得美!不要臉!”歐陽道。


    一鞭子險些沒斷了她的手,還想與她傳宗接代,他是哪裏來的自信!


    “你說過本座長得好看,所以本座應該不僅長得美,也樂意想得美……不過本座更好奇,你準備怎麽用,什麽時候用呢?”孤行少不要臉道。


    “用……”用你大爺!


    等等,孤行少是怎麽知道自己說了傳宗接代?彼時屋子裏隻有自己和兩個丫頭!


    難道……


    “你偷聽我們主仆說話!”肯定是了,否則他得有千裏耳才能知道。


    孤行少卻隻糾纏在傳宗接代上:“本座肖兔,性情溫和,身健體強,無不良嗜好,還家底殷實。以本座換你的一鞭之仇,不虧。”


    肖兔?還溫和?


    肖蛇,冷佞無常還差不多!


    隻這一點便知他所言謊話連篇。


    還不待歐陽反駁,孤行少接著道:“再說,本座將自己都抵給你了,想如何出氣不都是你一念之間的事?”


    雖由前一句少得可憐的可信度裏可知,這一句多半也是騙鬼的話,可這一句鬼話卻偏偏敲中歐陽心坎。


    她實在需要出口怨氣,哪怕隻是為了皮肉上的痛楚。


    可是孤行少的為人,怎麽看怎麽不像是給人做出氣筒的。


    歐陽沒好氣地質疑道:“誰敢拿你出氣?假惺惺!”


    “原來真是想出口氣啊……”孤行少幽幽確認道。


    “你說什麽?”歐陽迴懟,誠然她是有口惡氣沒處撒,可心裏明白是一迴事,被人口無遮攔直言不諱又是一迴事。


    “本座是說,你可以拿本座出氣。”孤行少道。


    “算你識相!”歐陽輕嗤。


    話雖如此,卻不會真將孤行少如何折騰一番來出氣。


    “那算是成交了?”孤行少心道:總算是要哄好了吧!


    “你可以走了!”歐陽道。


    “?”孤行少沒聽明白。


    “這交易不對等。”歐陽道。


    不是她反悔,哪怕孤行少真任打任殺,她當真就能打他一頓嗎?


    顯然是不能的。


    打一頓,手上的疤痂依然存在,遭過的苦痛也分毫不會減損。


    歐陽很小心眼,沒理尚且要掙出三分氣勢,何況得理,更是不饒人的。


    歐陽想,自己不願意原諒孤行少,實在是天性作祟啊,怨不得她。


    “那你要如何才對等?”歉也道了,哄也哄了,可是歐陽油鹽不進,孤行少煩躁起來,直想瓢開歐陽腦瓜子看看裏麵到底在想什麽。


    歐陽伸出手,將手背翻過來攤在孤行少眼前,道:“我見過蛇蟒食兔,那畫麵既恐怖又醜陋,自此後,我便不喜蛇蟒之流,就像手上這道疤,也很醜,盡管我不喜,卻不能剜掉它們,因為再結出新痂,還是一脈相承的猙獰醜陋。”


    “歐陽……”孤行少歎息,卻不能打斷歐陽接下來的話。


    “小時候被夫子擰著戒尺教訓,滿腹委屈卻無處宣泄,即便成年及笄,也不能稍加忘懷,成傷治傷的苦痛與之一般無二。所以,除非,疤痂平複、肌膚如初,苦痛經曆再不識記,否則,什麽樣的交換,都不足以彌補。”歐陽道。


    孤行少聞言,心下大慟,知這一鞭傷了歐陽的心,可是兩人之間也曾有過誤會,為何這一次歐陽卻邁不過坎兒?


    “江陵渡本座也傷了你,卻不見你如此鬱結於心,為何……”孤行少詫異。


    “大公子,你我若素昧平生,傷我也好害我也罷,我尚且能為你找出一二誤會說辭;可一路走來也算是曆經生死一場,你也曾言之鑿鑿不會傷害我,可轉頭卻能毫不心軟降下殺招。我心裏這道坎兒,過不去。”歐陽道。


    “原來,你對陌生人還會寬容些。”孤行少喃喃。


    “當然,若非相識,何必上心?”歐陽一語雙關,隻這含蓄的情意,孤行少能懂嗎?“你隻想到了我的不信任,卻沒想到過你自己從來不信任我,你說,這讓人如何不鬱結?”


    正因為上心,才會滋生出許多不滿足!


    歐陽深吸一口氣,孤行少啊,你可知真正讓我耿耿於懷的,其實是你的態度啊!


    孤行少雖聰明,情愛一途卻委實不怎麽開竅,加之歐陽言意婉轉、藏著掖著,他就更不聽不出歐陽的表情達意了。


    可到底從歐陽拉拉雜雜的長篇大論裏覺察出些許不平,大抵了解歐陽是心裏憤憤難平。


    孤行少歎道:“歐陽,本座不是故意的?”


    “不過關心則亂。”歐陽接倒,關心的是姚曼歆,亂的卻是她歐陽雙手慘痛的代價。


    孤行少默了默,道:“確實,你與她一撞上,本座便失了理智。”


    聞言的歐陽也失了理智,當即冷聲:“不用刻意強調你對她的看中,我不感興趣!”


    話至此,孤行少總算聽出歐陽的話意來了。


    “你以為本座是擔心曼歆?”孤行少不可思議道,“是本座沒說清楚,還是你沒聽清楚,本座幾時在擔心她了?”


    “時時刻刻。”歐陽道。


    抓她婢奴時,賞她鞭子時,哪怕誤會厘清的辯解時,哪時沒有透漏對姚曼歆的擔心呢?


    “不擔心她,怎會火急火燎來討公道?不擔心她,怎會言辭理短囑我忍讓?”歐陽道。


    “嗬嗬……”孤行少聞言輕笑,將歐陽摟進懷裏,“傻女人,本座分明是擔心你,分明是怕你吃虧——本座怕你大大咧咧,早晚會傷在曼歆手裏,那一鞭本隻是想教訓你學會趨利避害,卻沒想到鞭梢陰損,累你至此。”


    原本覺得扭捏難以開口的話,這時候說起來既不難為情也沒覺丟麵子,竟格外順溜。


    擔心她?


    歐陽沒料到原是這番意味。


    孤行少這話在一心哀怨的歐陽耳裏不吝於晴天霹靂,亮堂堂驚過一瞬,隨之而來的卻是漫長的沉寂。


    這種好聽話他孤行少說得不少,迴迴都震得歐陽七暈八素,可迴迴伴隨的行止表現卻都與話意相反。


    歐陽想,若鞭殺是他所謂“擔心”的表現,那自己,當真是沒有那個命,可以去好好體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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