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似乎又迴到了那年那歲,歐陽覺得自己沉浮在冰冷的塘子裏,口肺間倒灌入冰涼湖水,火辣辣地灼燒著人的神經……


    那是承乾八年仲夏,蒼山迎來一甲子一次的流火季,這年秋時未到,霜降已生,葬花水榭中的一應主仆早早地撤了出來,莊裏的老嬤嬤領著旒纓劍閣的姑姑們將葬花水榭圍了個水泄不通,莊主下令,誰也不許靠近。


    這葬花水榭本是一座八角玲瓏的觀景樓,臨水建於數畝寬的荷塘之中,因著塘中培植著鎮莊之寶,是以周圍廣布奇門陣法之外,曆任的莊主更是居於榭中,就近守護。


    據說流火季時,榭中的紅蓮將積攢了一甲子的菡萏吐蕊,能綻放長達整整的三個月。


    那是一池子老蓮花了,連莊子裏最年長的嬤嬤也說不清楚它在池子裏到底活了多少年。


    江沉劍當時說:知道你膽子小,肯定不敢違逆師尊的命令,我帶你去看,師尊要是發現了,讓她罰我好了。


    可是,可是……歐陽才想著該怎樣才能拒絕,但哪裏有江沉劍的臂膀子來得有力快速。


    等她結結巴巴分析清楚母親的性子,一迴神,江沉劍已經抱著她坐在葬花榭的院牆上了。


    她向來對母親有著打骨子裏帶來的畏懼,可是江沉劍不同,母親似乎從來不忍責備他,所以要是被母親知道了,兩人份的懲罰,定是自己一人擔著。


    “來都來了,別胡思亂想,咱快看,那池子神奇不?”江沉劍托著她的臉轉了轉,不屬於暗夜的色彩就躍然眼底。


    那池裏金炎之色交輝,月色下的寬闊塘子裏暈著鎏金色的荷葉連綿一片,夜深霧重,近水處的夜霧在荷葉的襯照下居然透出豔麗的赤炎色澤,金輝迷蒙其間,似朝霞之氣伊始,恍若天境一般。


    傳說中森羅冥界的忘川河上金荷遍布,每每百鬼哭號引來天雨降霖河川時,層層疊疊鎏金的葉麵下就會迅速開出朵朵鮮豔殷紅的花朵。


    那是在佛經中才提到過的忘川紅蓮花開之時——雨打金荷——據說那是世上開得最妍豔的花,馥鬱香氣能為哭號的鬼撫平所有創痛,待到雨停之時,紅蓮化火焚盡魂魄的所有苦難,渡生彼岸。


    這大塘子裏植的,是傳說繪本裏的忘川紅蓮嗎?


    不記得當時是否來得急問過這個問題,因為天雨忽至,院牆腳下響起了旒纓閣姑姑捉拿賊人的聲音。


    而這個賊人,顯然就是坐在牆頭偷窺的兩小隻。


    她還記得捉賊之聲響起時,她本想再瞅一眼湖塘,想借著雨夜辨一辨雨打金荷的真偽,可那一眼還沒來得及遞出去,森冷的劍意便破空襲來。


    耳畔似乎還迴蕩著江沉劍驚懼地唿喊,不過很快,喊叫聲便被一波波湧來的水濤淹沒了——她掉進池塘裏,洶湧的水流瘋狂得往口鼻裏鑽,求生的本能迫使她揮動手腳,想向上浮出水麵……


    然而沉在池子裏的四肢耐不住寒意侵蝕,須臾便僵硬起來,歐陽費力地睜開眼,隻來得及看見周遭迷迷蒙蒙一派金紅燦爛的輝光,其間有什麽間或一曳,狹長碩大卻遊弋迅捷,歐陽隻覺得心底戰栗,胸肺中立時火辣的像要炸開一般,而後寒意沒頂,緊接著,她便失去了意識。


    “師尊,今日是徒兒逾矩,帶小師妹闖了禁地,請師尊降罪。”


    “是你帶她去的?”


    “是,師尊。”


    “本尊不記得你喜歡這些花花草草。”


    “徒兒,徒兒是想著小師妹喜歡這些,她病了這些日子,精神一直不大好,所以……”


    “沉劍,以後陽陽給你做媳婦兒好不好?”


    “師尊……可是當真?”


    “你可願意?”


    “願意,願意,徒兒一定會好好待小師妹的。”


    “哼,小小年紀就知道以色惑人,當初就該任她自生自滅。”


    “師尊……”


    “行了,她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讓你一而再再而三替她善後?”


    “師尊,今日真不是小師妹的錯,是徒兒……”


    “夠了!本尊領你迴來是讓你幹什麽的,圍著這個丫頭轉?”


    “不是。”


    “那還杵在這裏做什麽?還不滾出去。”


    是誰怒火中燒,又是誰哀哀求情?歐陽想睜開眼看清楚周遭吵吵嚷嚷的人和事,可惜腦中混沌,四肢綿軟,半分也動彈不得。


    一陣悉悉索索後,周遭恢複了平靜,有溫熱的液體順著唇邊蔓延,帶著淡淡腥苦,歐陽下意識地抿緊嘴,拒絕奇怪的東西入口。


    “少主乖,趕緊把藥喝了,喝了就能好起來了。”是誰在耳邊軟語哄弄?可是這東西味道這樣奇怪,她無法下咽。


    “不喝就扔出去,別留在這兒礙眼,沒用的廢物!”


    “莊主息怒。”


    好淒厲涼薄的話,震的歐陽耳膜發疼。


    那是她的娘啊!


    說著:不喝就扔出去!


    說:別留在這兒礙眼!


    直言她是廢物!


    心口一緊,如針紮般的刺疼綿密而至。


    她不敢怠慢,當真怕被定為棄子,仍將出去。於是抖著僵硬的牙關張開嘴,腥苦的液體入口,咽喉卻下意識地抵擋。


    “嘔……”一口穢物嘔出,歐陽突然生出一些力氣來,費力睜開眼循著方才的聲源望去,恍惚間隻看見一抹雪白的背影跨出門去。


    一聲母親哽在喉口即將脫出,耳畔突然響起了琅環的聲音。


    “小姐,您終於醒了!”


    這一聲驚唿,驚的歐陽尚屬混沌的腦子短暫清醒了片刻——這不是葬花榭。


    “這裏……是?”張口是沙啞的聲音,每一個字都混著腥苦的氣味,歐陽皺眉,看來剛才是真的喝到了什麽東西。


    “小姐,我們在丹陽鎮上啊,您忘了,您之前溺水了。”琉璃擠到床邊,眼眶發紅,看來是哭過了。


    因著琉璃這一擠,歐陽方才留意到床尾的位置悄無聲息地站著一個人,此時已被琉璃擠了開去,斂眉站在眾人之後,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


    是了,這是在丹陽鎮,眼前這個男人是她指腹為婚的未婚夫,根本沒有什麽淒厲涼薄的母親,那個母親,不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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