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人活一世到底是為了什麽,歐陽是不清楚的,許多個夜晚她臥在芙蓉帳中觀星品酒時都在想,她這一世,生來算是無用的,母親的宏願,她隻能做做收集情報這樣細枝末節的小事,所以母親帶迴來江沉劍,那原本該由她做的事,讓這個人替了,也所以那原本在母親心目中屬於她的位置,他也一並替了。


    少主對於蓮嶠山莊的重要性,不僅僅是傳承山莊的關鍵,亦擔負著複興山莊昔日輝煌的重任。若不是先祖規定,山莊的繼承者必須是有著歐陽家血脈的長女,自己這個少主,怕也該要讓賢了。所以母親不待見自己,是對自己的失望吧。可是她能怎樣?這生來的病體,亦非自己所願啊!


    如是想著,歐陽一口酒猛地灌進喉口,仰著頭,梗著脖子,一口氣盡數酣完壺中殘液。


    “咳咳……咳咳咳……”灌地急了,吞咽未盡,一口酒嗆入喉道,微甘的滋味在喉道暈開,隨即而來的辛烈刺激卻是辣得人眼鼻通紅。


    這一身廢軀啊!


    歐陽揚手,憤憤地擲出空壺,白瓷的瓶兒在窗外夜色下劃出一道柔軟的弧度,打著璿兒直朝樓下墜去。


    “嗬。”這虛軟無力的肢體,歐陽咬牙,隨即拿過另一壺酒,咬開壺蓋,就著壺口牛飲起來。


    可她嘴小,又才嗆了酒來,壺中佳釀立時傾倒出來,卻是沒辦法全數納入口中,一時瓊液飛濺,直撲歐陽麵門。


    她倒也不惱,隻將嘴張得更大,想要包納更多的忘憂之液。


    “啪。”剛扔出去的壺也不知為何現在才墜地,歐陽無心它顧,喉間快速做著吞咽的動作,直將這一壺半飲半灑用得幹淨了才罷。


    抬手,第二隻壺也順勢扔了出去。


    “不會喝酒,裝的哪門子豪邁,大半夜將壺擲到本座頭頂,是又要引起本座注意的把戲?”窗前的光亮忽然一暗,一條欣長的身影卡在窗框上,來人以手支撐,半個身子都探了進來,正俯身瞅著歐陽。


    他夤夜歸來,一身疲憊,眼看著房門要到了,打天外橫飛來一個物件,好在他身手敏捷接了過去,定睛一看卻是一隻細瓷酒壺,正忖度著誰人這般恣意,就聽得頭頂又是破空之聲。


    隨手丟掉手邊的酒壺,腳下使力踢蹬著外牆一個旋身便躍上了三樓。


    “琅環!”歐陽一愣,不料想半夜居然有人翻窗而來。


    也不想搭理來人,歐陽擁著披風,就著臥榻的姿勢翻轉過去,背對來人。


    房上喳喳瓦礫作響似是在迴應歐陽的召喚,然不過片刻,居然複歸於平靜,而夜半的不速之客,依然擋在窗前,紋絲未動。


    “唔?”歐陽疑惑,偏轉頭顱,逆光中方才仔細看清來人。


    卻見來人一襲黑衣裹身,鬢發高束,繃著一張俊臉冷冽地看著自己。


    這不是……


    歐陽一駭,翻身欲躲,卻忘了身在榻上又方飲了酒,姿態綿軟,一時間手腳沒了章法,直直地朝榻下摔去。


    “咚!”


    “少主?”琉璃聞聲,便要推門進來。


    “沒,沒事,壺掉了,你且迴房休息去。”琅環都傷在這男人手裏過,如何也不能再讓琉璃進來。這是歐陽反應過來的第一想法。自己好歹是他名義上的未婚妻,老王妃尚在客棧中,他不敢將自己怎樣,可是琉璃就不同了,她隻是這些達官顯貴眼中無關輕重的“下人”。


    “你倒是重情。”一眼看穿歐陽的顧慮,來人牽唇一笑。


    即便這樣溫柔的動作,在他做來也讓人不寒而栗。


    不錯,這正是渡邊客棧裏遇上的蛇一般的男人,也是她歐陽的倒黴未婚夫,步六孤行少。


    一個人,要有著怎樣的經曆,才能在冷厲與舒朗間切換自如,歐陽不知道,她現在隻想知道,這夤夜到訪的架勢明顯來者不善,他到底要來找什麽麻煩?


    “你來幹什麽?”歐陽警惕地看著來人,抓著披風,不自覺向後挪了挪,這種無意識的戒備,是人心底最深處的防衛。


    似乎十分滿意歐陽的舉動,孤行少翻身進來,大刺刺坐在貴妃榻上,一手托腮,一手抓向歐陽:“來看看本座的未婚妻啊,”孤行少收緊五指,捏著歐陽的下頜往上一提,正好對著桌上燃燒的紅燭,燭光掩映下,沒有麵紗的遮擋,第一次,看清她的容顏,“倒不曾想,你這麵紗下的臉,還真配得上你那一雙眼睛呢!”


    他說:怕要是配不上,傷了本座的眼,就隻有幫你挖掉,要是配上了,又礙了本座的眼,也隻能幫你挖掉。


    那夜他也是這樣抓著自己,一張臉陰厲必現,用最溫柔的語氣說著最駭人聽聞的話。


    原想著半夜應是沒人來叨擾了,麵紗早在就寢時便卸了,哪曾想起來宵個夜都能被這男人撞上,真是該死的“有緣”!


    “都說暗香綺羅殿的掌殿姑娘美豔不可方物,多少人為了一睹芳容傾家蕩產,”可是現在手中這張臉,僅僅是美豔不可方物嗎?孤行少若有所思地道:“還真是禍水,留著礙眼。”


    “你敢!”歐陽一把揮開孤行少的手,卻不想居然輕易就做到了,倒是讓她微有詫異。


    “本座有什麽不敢的?”孤行少挑眉,順勢收迴手,陰桀的眼卻留戀在歐陽麵上想看清什麽,似乎這不是張貌美的人臉,而是什麽禍人的妖崇。


    他用看待獵物的眼神緊鎖歐陽,按理說八麵玲瓏的掌殿姑娘該是應接自如的,無奈初見麵的印像太過駭人,歐陽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孤行少,讓她膽破。


    身邊帶的琉璃琅環完全幫不上忙,自己也是身無所長的病秧子,可不正羊入虎口的麽。


    歐陽逼得自己在孤行少的威勢下鎮定下來,咬了咬唇,好半晌才找出自己的聲音道:“歐陽是大公子的未婚妻,一個健全的妻子應該比個殘廢好名聲一點吧。”


    “本座不介意,”孤行少好整以暇地看著歐陽的佯裝鎮定,“或許本座剛好喜歡殘廢。”


    “……”聞言,歐陽震得雙目圓瞪,這是不是就是世人所說的心理變態?“呃,看大公子,不大像呃。”


    “哦?你如何看出來得?”對於歐陽的呆愣之語,孤行少也是一詫,居然難得的好脾氣誘哄,便是連他也不知道,這樣跟著一個女人的話路走,是他二十幾年的生涯中,從未有過的。


    “呃,大公子喜歡曼歆公主吧,公主不是殘廢啊!”歐陽道,想了半晌,總不能說公子你長得人模狗樣周吳鄭王的,看起來也不是個變態吧。


    “你……”驀然一聽這個名字從歐陽口中出來,孤行少心中一緊,卻是難見的麵上有了羞惱的神色。


    唔?說錯話了?歐陽趕忙賠笑解釋道:“公主天人之姿,世人愛慕,實在正常,正常。”


    這是個敏感的話題啊,雖然沒見過姚曼歆,但此時誇上兩句,料定孤行少是不好發作的。


    “天人之姿?”孤行少屈指搭在榻邊,努力想了想姚曼歆的模樣,再迴神打量著歐陽,什麽叫天人之姿?饒是他再怎麽護短,也知道斷然不該是曼歆那樣的。


    “啊,”看孤行少並沒有反駁,歐陽打蛇隨棍上,“說來大公子今夜剛好來此,歐陽原不知道公子來此何事,但歐陽卻是有事要找公子的。”


    鬼使神差的,歐陽心底湧起一絲迫切的念頭——


    既然有些問題是早晚都要攤開的,不若就著這個機會,開誠布公?若他答應便皆大歡喜,若不答應,至少她也能先對孤行少的態度有個計較,對以後的行事,或許能有所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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