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忠一拍大腿道:“衝出去!不然窩在這狹穀中,早晚是死路一條。”


    高迎祥搖頭道:“突圍不是好法子,咱們在穀底,官軍在高處,據險而守,可謂一夫擋關,萬夫莫開,連飛鳥怕也難逃!咱們一味衝殺,無異是拿性命往刀口上撞。如今士氣不振,再敗隻會自亂陣腳,一旦軍心思變,就約束不住了。”


    眾人一陣緘默,李自成陡然感到洞中的潮氣加重了幾分。高迎祥見大夥神色有異,起身朝眾人一揖道:“我高迎祥誓與眾弟兄同生死,斷不會見利忘義,賣身求榮!事情危急,切不可自相猜忌,隻要咱們上下一心,此處並非絕境。”


    張妙手不以為然,反問道:“不是絕境是什麽?還是給自家寬心唄!依我看,拚了算啦!等到餓得拿不動刀槍的時候,就隻有任人宰割的份兒了!”


    蠍子塊說道:“不如就此散夥,化整為零,各人顧各人,裝成樵夫山民,先躲過這一關再說。”


    張獻忠取笑道:“老兄的相貌早就畫影圖形多日了,陳奇瑜的營中不認識你的兵卒怕是不多,若沒有上佳的易容術絕難蒙混過去。”說得蠍子塊半晌無言。眾人吵嚷了一陣,一時想不出萬全之策,麵麵相覷,各自沉默。


    “我有一計,不知眾位頭領願不願聽?”顧君恩跨步上前,深深一揖。他一直站在陰影處,以致眾人未曾發覺。


    高迎祥招唿道:“原來是君恩呀!快過來坐,有話直說,隻顧躲在暗處做什麽?”


    顧君恩四下作了揖,說道:“惟今之計,隻有詐降一條路可走。”


    “詐降?我還以為什麽驚人的妙計,卻原來不過是拾人牙慧,這一套哄鬼的把戲,神一魁、王嘉胤他們早就用膩了,官軍吃盡苦頭,豈會再信咱們?”張獻忠拊掌冷笑,眾人也覺問到要緊之處,都等顧君恩解答。


    “八大王,你說的也屬實情。但自古兵不厭詐,才有諸多妙計屢試不爽。對楊鶴使得,對陳奇瑜自然也使得。”


    “怎見得?”張獻忠聽他說得頗有些自負,如何肯信?


    “當年神一魁、王嘉胤是受楊鶴招撫,咱們卻要主動請降,更顯心誠。此其一。其二,咱們身陷絕境,兵卒無力再戰,官軍對咱們就少了旋撫旋叛的戒備之心。其三,官軍貪利好功,咱們動之以利,將所得珠寶盡獻給陳奇瑜,他自然樂得名利雙收。其四,他若再有什麽顧慮,可曉之以理。”顧君恩環視眾頭領一眼,見他們微微點頭,接著說道:“這最為緊要,洪承疇剿殺過濫,上幹天怒,皇上有些疏遠他,陳奇瑜當不願學洪承疇。再說,咱們可以出關平遼東為誘餌,若是既可消弭內亂,又能攘除外患,陳奇瑜不是傻子,他也想著青史留名,豈肯將這等不世之功拱手讓人?”


    “誰能擔此重任?”高迎祥目光閃爍不定,“我身上有傷……”


    李自成道:“闖王前去反會教人小看了咱們,大夥兒要讚成此計,我去見陳奇瑜!”


    高迎祥思忖道:“自成啊,當心陳奇瑜拿你做人質。”


    “他若拿我做人質,才是誠心受降招撫,不然他必是將計就計,誘咱們出穀捕殺,可要千萬提防。”李自成神色凝重。


    “那怎麽辦,還不是死路一條?”蠍子塊、張妙手二人大驚失色。高迎祥微微一笑道:“那時就由不得他了。咱們置之死地而後生,弟兄們哪個不出力死戰?”


    張獻忠厲聲叫道:“我老張先砍下了陳奇瑜的人頭做酒碗!”


    “不用你砍,崇禎想必饒不了他。”高迎祥起身道:“拿酒來,給自成壯壯行色!”


    七八隻大海碗斟滿了,山洞裏登時彌漫著酒香,將潮氣衝淡了許多,“保重!”眾人一齊咕嘟嘟喝下,摔碎在地上。


    大雨澆去不少暑熱,天氣涼爽了許多。五省總督行轅內,陳奇瑜悠然地坐著吃茶,一旁的幕僚、中軍、親隨正在品評他剛剛正書的字幅,上麵寫的是宋人辛棄疾《破陣子》,曹師爺細撚著胡須,嘖嘖有聲地讚道:“辛稼軒的這首詞寫得端的是豪氣萬丈,大帥這手真書大字,楷法嚴正,不減顏柳,端的絕配,書詞雙絕!”


    王師爺自是不甘後人,接話道:“此首詞副題《為陳同甫賦壯語以寄》,起句是‘醉裏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繼之以‘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全是囈語癡話!他一介文儒,平生沒多少功業,何來什麽壯語?至於‘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更是妄想了。這等話不是不可說,但要看誰來說。若是落在大帥頭上,自屬寫實之辭,最契合不過。有了這等功業胸襟,再以顏筋柳骨寫出,自是另一番氣象。此詞不過一假借之語,大帥信手拈來,其實與稼軒無涉!”


    “這安邦定國的蓋世奇功不下於開國的徐達、劉伯溫。”


    “那時自然了,創業難守成更難麽!輔佐社稷他倆是比不得大帥的!”


    “諸葛武侯也是望塵莫及,他功敗垂成,星落五丈原,比不得大帥掃蕩中原,澄清玉宇。”眾人一片諛聲。


    陳奇瑜道:“先收起來,等迴了京師,再找人好生裱糊。”


    門外的兵卒進來,稟報道:“恭喜大帥,流寇闖將李自成自縛出穀,前來請降。”眾人聞言,登時喜笑顏開。


    陳奇瑜不露聲色,輕輕放下茶盞,取手巾擦了額頭的細汗,命中軍道:“傳我將令,車廂峽所有將士嚴防固守,當心流寇突圍。”看著中軍匆匆出去,才又命道:“帶他進來!”


    大堂上,先前的衙役換成了赫赫威儀的帶刀侍衛,李自成進來跪拜:“小民李自成,受高迎祥及各路人馬所托,向大帥請降。願意歸順朝廷,永不為寇。”


    陳奇瑜見來人三十來歲的年紀,方臉寬額,麵孔微黑,高顴削頰,鴟目鷹鼻,舉止從容不迫,隱含一股凜凜神威,心下竟有些賞識之意,想到他四處攻掠,才放下念頭,怒喝道:“來人,將李自成拖出去,斬嘍!”門外進來兩個刀斧手,朝外拖扯。


    李自成掙紮著問道:“誠心來降,為何殺我?”


    “滿嘴胡言!本部堂自幼讀書,兵書戰策了然於胸,豈會給你幾句白話哄騙了?你分明是來詐降,還要狡辯!”陳奇瑜兩眼灼灼,向下逼視。


    李自成神色坦然道:“小民知道大帥身經百戰,連剿截山虎、柳盜蹠、一條龍、金剛鑽、開山鷂、黑煞神、人中虎、五閻王、馬上飛、王登槐、馬紅狼、滿天飛、滿鵝禽、黃參耀、隔溝飛、張聰、樊登科、樊計榮、一塊鐵、青背狼、穿山甲、老將軍、二將軍、滿天星、上山虎、掃地虎、扒地虎、闊天飛、跳山虎、新來將、就地滾、小黃鶯、房日兔、賈總管、逼上天、小紅旗、草上飛、一隻虎、一翅飛、雲裏手、四天王、薛紅旗、獨尾狼、鑽天哨、開山斧、金翅鵬、一座城等七十七家大小頭領,威震關陝,有什麽伎倆能瞞得了大帥?我等身陷絕境,都是引頸待死之人,實是真心請降。大帥設身處地而想,隻有歸順朝廷才可保全性命,此外還有什麽生路?”


    陳奇瑜沉吟道:“你們如何招撫?本部堂的糧餉都是朝廷定額撥發,可沒有多餘的供你們安插之需。再說似楊修齡那般安插,本部堂也不安心。”


    “小民願到遼東軍前效力,不費大帥分毫糧餉。”


    “哦,果真有此忠心?容本部堂上奏朝廷,如蒙聖上恩旨下來,你們便可為國效力了。”陳奇瑜說道:“如皇上不準,本部堂隻好遣散你們。為此,要先派人入穀清點人馬,再做打算。”


    李自成又稟道:“小民還有幾句私密的話與大帥說。”


    “你們下去吧!”陳奇瑜掃了左右一眼,眾人悄然退走,他看著跪在地上雙臂反綁的李自成,抬手道:“你且起來說話。”


    李自成朝前走了兩步,低聲道:“車廂峽成就大帥千古威名,天下做臣子的無不豔羨,小民實在敬佩得五體投地,可也替大帥擔心。”


    “哦,你有什麽可擔心的?”陳奇瑜拈著胡須,驚訝之中頗有些不屑。


    “鬥膽問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大帥今後有什麽打算?”


    “今後如何打算?本部堂還沒想過。”


    “常言說月滿則虧、盛極則衰,自古至今,功成而身退的都是世間聰明人,遠的就說範蠡、張良,二人得以善終,可文種、韓信的下場不免令人心寒。再說近的,太祖爺殺了多少功臣,大帥自然比小民更清楚。”李自成見陳奇瑜兩眼眯成了一條縫兒,聽得極為專注,猜測著他有些動心,接著說道:“宋太祖杯酒釋兵權,可謂棋高一招,既顧全了君臣之情,又可高枕無憂。如今大帥總督河南、山西、陝西、湖廣、四川五省軍務,兼理糧餉,天下一半兵馬掌握在手中,又有這等蓋世奇功,皇上能睡得著嘛?”


    “你這廝胡說!本部堂自幼讀聖賢書,忠孝二字看得比性命還重,有一絲一毫的異心,天誅地滅!”本是申斥之言,說到後來竟成了賭咒發誓。


    李自成聳聳肩頭,活動了幾下麻木的雙臂,點頭道:“小民沒有半句扳誣大帥之意,兵法上說:未思進先思退,凡事留條後路總不會有什麽大錯。小民做了幾年草寇,有了不少積蓄,足夠迴鄉安居樂業。銀子多了,哪個還想提著腦袋拚命!可大帥未必有小民這般自在吧?”


    “你是勸本部堂歸隱?”


    “小民沒有這樣說,隻是想大帥若是終日遭人猜忌,日子怕也不好過。”


    “嗯,急流勇退,也是自然之理。老子說:生而弗有,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本部堂也深有體味。”


    “那是自然。”李自成暗忖:依他年紀,他老子必是七十開外了,老人家說話總歸是對的。他說道:“大帥的仙鄉保德州地貧災重,是個兔子不拉屎……嗯,嗯,是個禿嶺荒丘的地方,聽說大帥在延綏撫台任上,拿出三千兩銀子賑濟家鄉災荒,又代交了一年的賦稅,共花費了三千六百多兩……”


    “你怎麽知道的?”陳奇瑜臉色大變,那些銀子大半是或借貸或挪用的,才一年多的工夫,那些虧空尚未來得及還上,一旦給人告發,隻有領罪了。


    “大帥澤被鄉裏,早就傳為美談,山陝兩省知道的人不在少數。再說,大帥若是歸隱故裏,修園築樓也少不了用銀子,總不能張著手向皇上討要吧!小民知道大帥的手頭不寬裕,特地備下了一點兒薄禮,就裝在馬背上的口袋裏,請大帥笑納。”


    陳奇瑜目光倏的一熾,命人抬入大堂,親手解開,除了黃白之物,還雜有許多的珠寶,熠熠放光,想必裝得匆忙,不及細擇。李自成見他看得有些貪婪,將口袋死死紮牢,拖到帥案後麵,笑道:“似這等的物件,營中尚多,不用說不費大帥分毫的銀子安插迴鄉,就是招撫一人納銀五十兩,剩下的銀子小民們建房置地也不用發愁呢!”


    陳奇瑜聽得暗自撟舌,他在陝西做過左右布政使,每年納入藩庫的銀子不過百萬兩,竟不及流寇攻掠所得。他暗自歎息了片刻,又恢複了矜持的模樣,緩聲說道:“這也算劫富濟貧吧!本部堂就替眾鄉親收下,分毫不會動用。”然後坐迴帥案後,朝外命道:“來人,給他去了綁繩!”


    兩個侍衛進來,給李自成解開繩索,退在陳奇瑜左右按刀護衛。陳奇瑜自然還少不了曉諭一番,說道:“你們既有意洗心革麵,迴鄉安居,本部堂就成全你們,發你們免死牌。但須每百人一隊,陸續出穀,每隊之中還要有安撫官監押,經由漢陰、石泉、西鄉、漢中,北出棧道,從鳳翔、隴州、平涼、環縣、慶陽一線,遣送迴鄉,路上所需餱糧由沿途州縣給發。”


    “大帥再生之德,沒齒難忘!”李自成又跪倒在地,磕了響頭。


    人數清點極是容易,半天的工夫就點清了,共有三萬六千人馬。次日一早,開始百人一隊出穀,穀中軍卒衣甲襤褸,無精打采地出來,甚是狼狽,行走緩慢。陳奇瑜檄令守在南邊的鄖陽巡撫盧象升,依法放人。盧象升大驚,嚴令固守,匹馬趕到興安城,勸阻道:“大帥,賊人刀鏽弩壞,正是一舉撲滅之機,怎麽卻要放他們出來?”


    “建鬥,你不必多慮,本部堂逐一招撫,不費一刀一箭即成大功。”


    盧象升一時情急,伸手抓住陳奇瑜的臂膊,提醒道:“大帥,你要再蹈楊鶴覆轍麽?”


    盧象升雖是文進士出身,可自幼習武,膂力過人,一抓之下,不覺用了真力,陳奇瑜負痛,甩脫了厲聲喝道:“好生無禮,竟要你來教訓本部堂!”


    “這般輕輕放過數萬賊寇,他們就感念大帥的恩德麽?一日為賊,終生難改。大帥準他們出穀,無異魚入大海,再想捕殺,萬萬不能了!”盧象升拉住他的袍袖,爭辯不休。


    陳奇瑜變臉道:“放手!你也是兩榜出身,竟如此舉止失措?來人,哄他出去!”


    盧象升拉住門環,放聲大哭。陳奇瑜冷笑道:“本部堂處分神速,數萬兇徒,一朝解散,天下從此無匪寇之患,你是替他們哭麽?”


    盧象升高聲道:“卑職是為三秦百萬人口哭,為大明江山哭,擔憂此後三秦再無寧日了!”掩麵上馬而去。


    一連十幾天,終於將三萬六千多流寇分遣完畢,各由五十多位安撫官護送迴鄉,偌大的車廂峽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寂靜無人。每日都有信報從各處傳迴,分遣的各路亂民到了何地,都是一成不變的順利消息,陳奇瑜聽得都有些麻木了,想著那些流寇各自迴鄉安居,變成了荷鋤挑擔的良民,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不戰而屈人之兵,實在是一場莫大的功德。他心裏打著腹稿,想著招撫有了結局,如何給皇上上個折子,不露聲色地將這場功德說得震古爍今。左右斟酌不定,正要去請曹、王兩位師爺過來商議,轅門外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轅門內走馬可是殺頭的死罪,他陰沉著臉,正要發怒,門外跌跌撞撞地跑進一個兵卒,喘喘地報道:“大、大帥,出……出大事了。”


    陳奇瑜總以儒將自許,最看不慣遇事驚慌的人。他一翻兩眼,冷冷地喝道:“慌什麽?慢慢說!”


    那兵卒略一喘息,稟道:“七月初七,參將柳國銘帶著五十多人遣送一路流寇到了寶雞,想入城逗留幾日,不料當地的鄉紳孫鵬等人鼓噪起來,拒不接納,寶雞知縣李嘉彥隻得下令關閉四門,又將登上城頭的三十六個賊人斬首示眾。城外的流寇見了,竟一哄而起,將柳參將等人殺了造反。”


    “是李嘉彥自作主張?”陳奇瑜聽得有些氣急敗壞,兩眼惡狠狠地盯著兵卒。


    那兵卒給他嚇得有些呆了,囁嚅道:“他仗著有總鎮楊麟率一千兵馬駐守寶雞,所以不懼。”


    陳奇瑜咬牙道:“好個李嘉彥,竟敢壞我的大事,想是活得不耐煩了!”他心裏恨不得立時將李嘉彥抓來責問,依照皇上給自己的聖諭,文官四品、武官參將以下可指名參奏,及時拿問,可陝西畢竟是洪承疇的地盤,不能不有所忌憚。想到楊麟到了寶雞,自己並不知曉,心頭火起,追問道:“楊麟受何人差遣?”


    “陝西撫台練大人。”


    “好哇!原來是練國事在背後給他們撐腰,與本部堂作對!”他陰森地朝外揮了揮手,兵卒如蒙大赦一般地推了出去。陳奇瑜氣得來迴在屋內踱步,取筆寫了彈劾練國事、李嘉彥的折子,連夜拜發了,心頭的怒氣才覺消歇得差不多,可卻接到了一個更壞的消息:“李自成一出漢中棧道,也殺掉監察的安撫官,接連攻掠了麟遊、永壽等七座縣城……”


    陳奇瑜驚得沒有一絲睡意,先是忐忑不安,繼而不由得擔心起來,憂慮道:上天與之,棄之不祥,我當真不該放高迎祥他們出來麽?他們果真複叛,撫事大壞,局麵就不好收拾了。想到這裏,他登時感到了一陣陣涼意,酷暑仿佛變成了隆冬季節,禁不住披衣坐起,擰著眉頭,怔怔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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