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偉業感激道:“老年叔不忘故人,小侄感銘五內。小侄少不更事,險些惹了禍端,害老年叔操勞,深感愧怍。”


    “世侄你萬不可這樣亂想。古人說:先國家而後私人,我未曾徇什麽私情,一心為國取材。平心而論,你的文章峭拔高秀,正是國家的棟梁,國家掄才大典,意在舉賢,全憑個人本領,容不得半點僥幸,更不可強分什麽親疏恩仇。惟能如此,才可消弭奸黨的誹謗之言。”周延儒怕他糾纏科考話題不放,千言萬語地感恩道謝,忙將話鋒一轉道:“天如,你的殿試策論極好,可惜長了些,書寫也有一筆過了朱欄,有些違製,本該是高等的文章……我已請人抄來,細讀過了,確非等閑。”


    “恩師過獎!學生得蒙栽培,真不知道怎麽報答?”張溥登時想起果有一筆寫得激奮,過了朱絲界欄,心中不禁悔恨起來。


    周延儒見他臉色微變,敘起家常道:“你的老親還都在堂?”


    “先父見背了,老母在堂。”


    “你們昆仲幾位?”


    “十個。門生行八。”


    “世居太倉州?”


    “嗯!”


    “江南自古就是人文淵藪,又是富庶之區,你們複社金陵大會,聲動朝野,勢力遍及大江南北,社藝之盛超邁古人。若能為朝廷效命,匡謬正俗,也是社稷之福。”


    “學生於崇禎二年,聯合江北匡社、中州端社、鬆江幾社、萊陽邑社、浙東超社、浙西莊社聞社、黃州質社、江南應社、江北南社、江西則社等十六家文社,大會吳江尹山,合氣類之相同,資眾力之協助,成立複社。倡導興複古學,務為有用,不過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常在一塊把酒論文,砥礪學問,涵養道德,其實不敢思出其位。”


    “哈哈哈……”周延儒笑道:“逢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我原想天如是個胸懷磊落的漢子,不料竟也不能免俗。我雖身在京師,多年不迴江南了,江南的大小事情倒也瞞不過我。複社成立不久,既獲小東林的美譽,難道是浪得虛名?”


    “這……”張溥麵色一紅,說道:“恩師麵前有什麽話不可講?複社自尹山大會成立以來,社員都是一些沒有功名的寒士,終日研討時文,心無旁騖,想著早登天子堂,比不得東林書院的那些縉紳耆老,實在是無暇……嗯,所謂小東林,不過是友朋們的抬愛,算不得數的。恩師想必知道涇陽先生曾撰有一聯語: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東林諸老們倡實學以救世,視天下為己任,因此聲聲入耳、事事關心乃勢之必然。我們複社後生小子自歎弗如,故當日尹山大會時,共訂盟規:毋從匪彝,毋非聖書,毋違老成人;毋矜己長,毋形彼短;毋巧言亂政,毋幹進辱身。實在是不想做出位之思。”


    “天如,你恁客氣了。首揆不過試探你的抱負,何必閃爍其辭!”吳昌時在一旁十分焦急,怕他風骨太硬一味爭辯下去,弄巧成拙,忙辯解道:“涇陽先生此聯語一出,風行海內。天下人看來,都以為其心懷抱負可謂大矣,但學生以為不免有關心太過之嫌。”


    “關心太過,此話何意?”周延儒微微側一下身子,看著有些矮胖的吳昌時,“這位是……?”


    “晚生吳昌時,草字來之。浙江嘉興府人氏,去年中了舉人。”他見周延儒並無不屑之色,不慌不忙,侃侃而談:“世上有大抱負的人,往往不懂得變通,以固守學問道德與人為難,東林諸君子一概難免。以致內閣所是,外論必以為非;內閣所非,外論必以為是。朝野相異,百姓不知其所從,人心焉能不大壞!濟世利人的旨趣豈不落了空?複社雖給人稱作小東林,也講求經世濟用,但對窗外風雨,卻是該入耳者入耳該關心者關心,不敢隻知諷議朝政,品評公卿。”


    周延儒點頭道:“好個該入耳者入耳該關心者關心!天如,你不必皺什麽眉頭,這段故事我也知道,乃是前朝的閣臣王荊石規勸顧涇陽時所言。不料顧涇陽卻極不讚同,反駁說外論所是,內閣必以為非;外論所非,內閣必以為是。我記得王閣老是婁江人,是你的鄉先輩吧!”他不等張溥應承,接著道:“天如,你們的心思我也猜測出一二。複社的聲勢雖說不算小,但若隻是一味地研討文藝,再進一步就難了。若能學優而仕,境況自然會大不相同。近日有人給皇上進讒取締複社,我迴奏皇上講學論文乃是太平盛事,禁它做甚?皇上的念頭倒是有些轉了!其實習文也罷,習武也罷,都是不虛此生,想要有所為於世,而不能寂寂填溝壑。聖人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不然豈不是有負父母師友的栽培!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其實權勢能治人,也能自保。”


    張溥見他折節下士,語意殷殷,戒備之心頓減,想到三十歲才中進士,比起吳偉業已拖延了七年,隱隱有些慚愧,慨歎道:“學生早有為朝廷出力之心,雖蹉跎至今,忽忽已屆而立,終算有了報國的門徑。”


    “門徑?其實不過入門而已。要想登堂入室,還需際遇和工夫。天如,你有什麽打算?”


    張溥一怔,沒想到周延儒問得如此直接,但又見他語含關切之意,沉吟道:“學生此次名列三甲,前途怕是難料。”


    “按照我朝成例,狀元例授翰林院修撰,從六品,榜眼、探花例授編修,正七品,品級不高,卻極清貴,非翰林不入內閣嘛!二、三甲進士想進翰林院還要經館選。天如,以你的文章,入翰林院做個庶吉士不難。”


    能館選翰林院庶吉士自然是條上好的出路,做了庶吉士,便有了入閣拜相的資本,以故翰林院庶吉士被視為儲相,成為人人都眼熱的職位。張溥心下感激,謝道:“恩師抬舉,感念莫名。隻怕學生曆練不足,當不得恩師栽培。”


    周延儒微笑道:“得天下英才,也是人生的幸事,你們不必謝我。”他端茶吃了一口,又問道:“聽說複社費用極是拮據,尹山大會多是吳江縣令熊開元資助的?”


    “還有幾個家境殷富的弟子捐了些銀子,堪堪夠花銷的。”張溥想起許多貧寒的社友自備川資趕赴尹山,卻無力資助他們,心頭又熱又酸。


    周延儒歎息道:“靠人捐助不是長久之計。”


    “恩師所言極是。尹山大會後,我們精選了時文製藝的一些篇章,匯集各社的文章編為《國表》,我又將永樂朝敕編的《曆代名臣奏議》加以刪節,委托幾家書鋪代刻代售,收入也頗可觀。此次會試的妙文也想選編成集子,先將梅村應試的文章合編成一冊,已交與了書坊刊印,不日還要編選《國表》二集。”


    周延儒聳了一下眉頭,說道:“溫閣老命五城兵馬司查了那家書坊,追問書坊老板怎樣得到的會試文章,還有那八字禦批。那書賈咬牙不吐一個字,五城兵馬司便將那些書板封存。其實這家書坊與宮裏大有淵源,我已命五城兵馬司放人,退還書板,不再追查深究此事。”


    張溥道:“那書賈已討去學生的序文,說要正大光明地賣。事情這麽一鬧,矚目的人更多了,想必賣得更好。”


    周延儒點頭道:“隻要與朝廷氣息相通,這些都是小事,你們可放膽去做。若用度再有不足,我可捐助一些。”他轉頭看著吳昌時、陳子龍道:“你們的文章我業已看過,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此科不中,倒也不十分打緊,你倆還年輕,都在而立弱冠之年,不要急於一時,再曆練幾年,中個頭甲未必是什麽難事。我這裏書劄往來極多,人手一時不夠,想請個幕賓,你們可願意留下?”


    入首輔之門做幕賓,曆練長見識不說,請托通關節的勢必也不在少數,銀子自是不愁了,若夤得機緣,捐個功名,也是與舉業殊途同歸的。吳昌時忙說道:“我遭雙親捐棄,已了無牽掛,願意侍奉左右。臥子,你怎樣打算?”


    陳子龍也有些動心,京師人文薈萃,天下名儒碩學雲集,在相府司職書劄奏折,事近機要密勿,日後殿試策問不難言之有物、對症下藥,但老母在堂,還要奉養盡孝,隻得拱手道:“我早失怙養,賴老母撫育,此次千裏迢迢赴京會試,離家已是久了,不敢再淹留拖延,隻得有負首揆大人的美意,還請俯恤。”


    “父母在,不遠遊。乃是人之常情,沒有人怪的。”周延儒仰身向後靠了,摸著秀美的髭須,兩眼微微眯起,臉上滿是笑意。


    張溥也道:“你迴去也好,一來好生侍奉慈母,二來正可潛心時文,以利再戰。”他起身打躬道:“首揆大人,我們叨擾太過了。”


    “那就不留你們多談了。好在今後能常見麵,不然秉燭長談,也可領教你們後生的銳氣。”周延儒笑吟吟地站起身來。


    四人出了石虎胡同,見吳福與那四個轎子在胡同口的小茶館吃茶等候,張溥讓吳偉業將轎子打發迴去,留下吳福與四人一起步行迴去。圓月東升,其光如水,將街道照得清晰可見,遠近的房屋光影班駁、錯落有致,街道兩旁的柳樹枝條低垂,熏風中一絲絲花香襲來,春意濃到了十分。半個多時辰以後,五人穿過長安街到宣武門,張溥忽然問道:“我記得首善書院就在此周圍,雖已廢棄,如此良宵正可憑吊。”


    陳子龍感慨道:“首善書院當年何等興盛!都察院都禦史鄒元標、副都禦史馮從吾兩先生主持,大學士葉向高撰碑文記其事,禮部尚書董其昌書寫刻石,都門風氣為之一變。誰知為魏忠賢、崔呈秀所嫉,說什麽聚不三不四之人,說不痛不癢之話,作不深不淺之揖,啖不冷不熱之餅,斥為偽學,破門毀碑,風流雲散,盛衰隻在一時之間。前年禮部尚書徐光啟奏請改為西洋曆局,聽說請了幾個洋教士在裏麵修訂曆書,想是麵目全非了,不看也罷!先生久不到京師,想必不知道這些情形。”


    “是啊!上次來京城也有四年了。”張溥聽說書院改了曆局,興致頓減,心裏暗自唏噓。


    “天如,既來之,則安之。前麵就是書院了,幾個洋教士見見有何妨?人說他們都是紅胡子綠眼睛,麵貌雖有些可憎,難道異域邪教吃人不成?”吳昌時即將入幕首輔之府,落榜的沮喪一掃而空,言辭極是豪邁。


    吳偉業問道:“臥子兄,你說大宗伯徐光啟與洋教士往來,他可是你的鄉先輩,怎麽竟去結識這些洋番子?”


    “我與徐大宗伯不過一麵之緣,也不甚了了。噫!門外那人似是他,你可上前拜謁。”陳子龍用手一指前麵,眾人見一座高大的牌樓下,有處修葺簇新的大院落,灰磚灰瓦,高聳的門樓上豎插著一個大大的十字架,下麵“欽褒天學”四個金字在星月之輝下閃著冷光。一個須發皓白的老者執著燈籠從黑漆大門出來,幾個隨從和轎夫迎上去伺候他上轎,大門又吱呀一聲開了,從裏麵出來一個金發碧眼的洋教士,手裏捧著一疊頁冊,說道:“大人請留步,曆法的最後一卷我已抄好,請大人帶迴府上審校。”竟是一口字正腔圓的京城官話。


    “那洋教士是誰?”張溥見那教士一身儒服,胡須虯曲翻卷,十分詫異。陳子龍迴道:“若是魏學洢在,說不定會知道。他與那些洋教士往來密切,又入了他們的洋教,認識不少洋人。”


    張溥皺眉看著徐光啟將那疊頁冊小心地收在袖中,拱手道:“勞動你了。《崇禎曆書》曆時兩載有餘,今日粗成,終可喘口氣了。”轉身上轎。不料,一頂小轎如飛地趕來,擋在轎前,轎中下來的那人赫然是李明睿,上前打躬道:“老先生,可找到你了!”


    徐光啟一怔,問道:“什麽緊要的事,夜深了還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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