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感歎良久,指指桌上的幾張紙片道:“一入詔獄,生死難卜,建虜未滅,我何嚐願意囚居此地?可是我在此已過百日,遼東戰事怕是有心無力了。這是我寫與家人的幾首詩,想托你帶出詔獄,不能親與他們道別,也算有個交代,但求高堂老母及妻子兄弟能知我心。”


    程本直將紙片捧在手中,略略翻看,見是三首七言的律詩,分別題作《記母》、《寄內》、《憶弟》,正要細看,獄卒過來催促,忙將詩稿藏入貼身的內衣,垂淚道:“此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都是那個賣主求榮的狗賊!當時在遼東,怎麽就沒看出他狼子野心,一刀殺了他?”


    袁崇煥微笑道:“你這般發狠地恨誰?”


    程本直切齒痛恨道:“不是謝尚政那個狗賊還會有誰!”


    “允仁?他、他怎麽了?”袁崇煥心頭一沉。


    “他出來做證說督師資敵。”


    “……”袁崇煥遍體冰冷,麵色倏地一白,搖頭道:“不會,不會!我與允仁是性命之交,他豈會這樣?想是受了什麽人的脅迫。”


    “督師不必為他開脫,他覬覦總兵一職久矣,哪裏還想著什麽朋友之情?”程本直兩眼通紅,罵道:“還有那個溫體仁,鼓動禦史高捷、袁弘勳、史(範下加土)等人連章彈劾,說督師賣國欺君,秦檜莫過。他三番五次入宮密奏,不然督師怕是已迴到遼東了。”


    袁崇煥如墜冰窟,喃喃問道:“他、他說些什麽?”


    “翻來覆去就這麽幾句話,縱虎容易縛虎難,袁崇煥結黨營私,遼東將非皇上所有。”


    袁崇煥額角的冷汗涔涔而落,憂慮道:“同僚相嫉實在可怕。蒲州恩師和錢閣老勸我柔弱取勢,的是金石良言,而李成材老前輩勸圍魏救趙也是大有深意。莫非我不該殺毛文龍,不該入關?”取了桌上的毛筆,飽濡了墨,走到粉皮牆邊,奮筆疾書,竟是龍蛇飛動的章草。程本直急忙端了硯台,在一旁伺候,心中默記。


    題壁:


    獄中苦況曆多時,


    法在朝廷罪自宜。


    心悸易招聲伯夢,


    才層次集杜陵詩。


    身中清白人菜信,


    世上功名鬼不知。


    得句偶然題土壁,


    一迴讀罷一迴悲。


    袁崇煥寫罷,將筆擲於地下。程本直見他麵色凝重沉鬱,勸慰道:“督師耐心等候,有遼東將士在,皇上想必不會難為督師。這百日來,關外將吏士民天天到督輔孫承宗的府第號哭鳴冤,我出去之後,還要赴闕上書,拚得一身剮,也要救督師出去。”


    袁崇煥心頭一熱,拍拍他的手臂道:“有你這句話,我大慰平生。隻是皇上是極有主張的明君,不易打動,切勿意氣用事,不然非但是以卵擊石,且會引火燒身,若有閃失,我心如何能安?唉!皇上想必起了疑心,難哪!”


    程本直心頭大痛,囁嚅欲言,獄卒催道:“來人了,還不快走!”程本直提了一直未曾動過的食盒才出牢門,卻見迎麵走來幾個太監,腳步雜亂地匆匆擦肩而過,心中一動,轉過廊角,掩身靜聽。不多時,尖尖地傳來一聲,“有旨意――,袁崇煥跪接――”


    “袁崇煥擅殺逞私,謀款致敵,付托不效,欺藐君父,縱虜長驅,對壘不戰,又堅請入城養病,意欲何為?本當族誅;姑開一麵之網,袁崇煥即著會官淩遲處死,妻子流三千裏口外為民。”


    “淩遲?”程本直聽得心驚肉跳,急急出了大門,向午門狂奔,食盒拋落腳下,酒菜灑了一地。


    西安門西,皇城西側的甘石橋下矗立著四座高大的牌樓,都是精選紅鬆、黃柏及杉木插榫兒構築而成,四柱三間五踩鬥拱,朱紅披麻漆柱,頂覆綠色琉璃瓦,正脊兩端及垂脊頂端皆裝飾吻獸,另有諸多彩繪蟠龍,騰雲飛舞。東向牌樓上書刻行仁二字,西向者書刻履義二字,南向與北向兩座牌樓上,都書刻大市街三字。這裏平日人丁輻輳,是條買賣興隆的商貿老街,也是殺人示眾的刑場,號稱西市。履義牌樓下麵,搭好了席棚,擺好案幾,是為監斬台。棚前豎起了一根高高的分叉木樁,做處決犯人後懸首示眾之用。


    淩遲本名臠割、剮、寸磔,俗稱零刀碎剮、千刀萬剮,乃是自古有名的慘刑。行刑之時,劊子手將犯人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地割盡,才剖腹斷首,使犯人斃命。大明開國以來受此慘刑的屈指可數,隻有明武宗時專權的大太監劉瑾,明世宗時天下聞名的壬寅宮婢案楊金英等十六名宮女。但是明代淩遲的刀數遠遠超過前代的一百二十刀,照律應剮三千六百刀,劉瑾就被淩遲三日,總共剮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


    巳時剛過,日頭越升越高,大市街外突然傳來一陣陣喝道的喧嘩聲,一隊兵丁幾個校尉簇擁著一輛木籠囚車自東向西緩緩而來,囚車的人犯齊頸露出頭來,細細的三綹長髯絲絲不亂,當風飄舞,正是薊遼督師袁崇煥。西市四周早已水泄不通,成千上萬的京城百姓不顧持槍兵丁的嗬斥,潮水般地向前擁擠,將他團團圍住,拾起地上的瓦石擲擊,不住地叫罵。到了刑場,袁崇煥被推搡下了囚車,近前的人們大吐口水,伸拳出腳,雨點般地打在他身上。他手足都被鐵鏈牢牢縛住,不能抵禦躲避,也不想抵禦躲避,閉目踉蹌而行。霎時,整齊的布袍、頭發、胡須散亂不堪……


    “剮了他!剮了他!剮了他!”叫喊之聲震耳欲聾。他站在行刑台上,一下子衰老了,麵如死灰,仰頭看看灼熱眩人的日頭將近中天,幾無聲息地長歎:我袁崇煥何曾負天下負皇恩……


    校尉、人役將他綁到行刑柱上,柱上的鐵環係住他披散的長發,使他不能埋首於胸,隻能將臉朝向眾人。刑場上竟是千萬雙閃爍著深仇大恨的眼睛,宛若饑餓尋食的虎狼……兩個身穿紅衣的劊子手走到台下,各帶一隻小筐,筐裏放著鐵鉤和解手尖刀,將小筐放了,取出青條石將尖刀磨得鋒利異常。


    “這個賣國的奸賊!”


    “可恨的大漢奸,都是他招來了夷賊!”


    “吃裏扒外的狗賊!如何辜負了皇恩!”


    “咱們百姓哪裏得罪他了?竟起這樣的黑心,引著建州夷賊搶劫我們。這狼心狗肺的雜種蠻子!”


    他朝監斬台望去,上麵威嚴地坐著兩個朝臣,那個身穿二品錦雞補服的赫然是梁廷棟,另一個身穿三品孔雀補服卻不認識。他淒然一笑,梁廷棟略略一揖道:“元素,今日我與刑部侍郎塗國鼎大人一同監斬,也是奉旨行事,不敢有半分的私情。你若耐不得痛楚,我已備下了一些蚺蛇膽泡製的烈酒,可解血毒,聊盡同僚之誼。”


    袁崇煥手抓鐵鏈,仰天笑道:“當年楊椒山直言自有膽,不須此物,我袁崇煥堂堂的二品督師,掛兵部尚書銜,怎會不如一個小小的兵部車駕司員外郎!”


    梁廷棟幹笑幾聲道:“我還備下了核桃,免得你疼痛起來,失了朝臣的身份。”


    “不必,大司馬的好意我心領了。袁某雖不才,君教臣死,死而無怨。”


    “好,元素果是錚錚的鐵漢子!三千六百刀就一日割完,算是賣個人情吧!”梁廷棟豎起大指,心裏禁不住有些悱惻之意。


    午時將到,梁廷棟高聲開讀聖旨,命人點炮。嗵嗵嗵三聲炮響。人群又開始騷動,“剮了他!剮了他!剮了他!”吼聲似浪,綿綿不絕地湧來,聲如雷震,令人膽寒。?


    “去袍服鞋襪,動刀――”塗國鼎大喊。


    袁崇煥轉頭環視人群,目光似箭,忽然他看見不遠處一個高大威猛的漢子,淚水涔涔地看著自己,心念一動,幾乎喊出“佘義士!”三字,電光火石之間,竟想到了白發的老母、賢惠的妻子,不由大喝道:“且慢!”


    梁廷棟一怔,冷笑道:“怎麽?元素還有什麽話要留下?”


    袁崇煥並不理會,朝著佘義士的方向大聲吟道:


    一生事業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


    死後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


    然後連搖三下頭,緊閉雙眼。劊子手七手八腳將袁崇煥的衣服撕扯下來,裸露出上身,用漁網緊緊勒住他的身子,渾身的筋肉一塊塊從網眼中鼓出。第一、二刀割雙眉,第三、四刀割兩肩,第五、六刀割**……由上而下,用鉤子鉤起他身上的一小塊肉,舉刀割下。那些紅豔豔的肉片被扔進小筐,兀自滴著淋漓的血水。


    “快來吃大漢奸的肉,一錢銀子一塊,不分大小!”劊子手高舉小筐,向人群大聲吆喝,裏麵滿是手指大小的肉塊。


    袁崇煥血流如注,疼得幾欲昏厥,盡管尖刀離心髒還遠,但看到人群蜂擁向前,伸出一隻隻捏著散碎銀兩的手臂,爭相買取,當眾大嚼,齒頰嘴角染得一片猩紅,分明覺得刀已刺到了腹內,心如刀剜。


    “吃漢奸的肉,喝漢奸的血,教他永世不得超生!”人群大唿著,爭先恐後。


    “好刀法!”袁崇煥用力轉過頭去,麵向劊子手,想要張開來說話,額角疼得卻又發不出一點聲音,隻在臉上露出淡淡一絲笑意。劊子手下手不講情麵,可最為佩服那些錚錚硬漢,割了已快半日,袁崇煥竟緊緊咬著鋼牙,一點聲響也不出,卻是令人吃驚。他倆看看那具血肉模糊的軀體,幾乎同時收住尖刀,對視兩眼,低聲道:“哥哥,小弟經曆的事兒少,可也當這十幾年的差使,服侍打發過的老爺不算少了,可從來還沒見一個像袁爺這般膽大的呢!”


    “袁爺是從刀叢槍陣裏衝殺出來的,橫掃千軍的兵馬大元帥,膽子能不大?好好做事吧!別胡思亂想的,咱手腳麻利些,也算積了陰德。”


    割兩肘、兩大腿上的肉,割腿肚上的肉……


    梁廷棟與塗國鼎慢慢站起身,走到台邊看了看,他輕輕一擺手,即刻便有一個人役提著一桶水快步上前,嘩地衝在袁崇煥身上,身上竟露出了森森的白骨。劊子手換過一把大砍刀,嚓嚓嚓嚓,一連四下,手足齊斬斬地剁下。最後便是刺心髒切腦袋了。法場上鴉雀無聲,眾人一齊盯著劊子手的尖刀。尖刀輕盈地一刺一切,鮮血噴濺而出,直出八、九尺遠,劊子手疾步向旁邊躍閃,一顆血淋淋的心髒赫然挑在刀尖上,兀自微微跳個不住。


    “看看大漢奸的心是黑的還是紅的?一百兩,哪個拿去?”旁邊擠過那個大漢,將一張銀票遞到他眼前,反手一把將心髒抱入懷中,頭也不迴地衝開人群走了。人役用繩子肝肺捆好,高高懸掛在木樁上,鮮血不住滴落,樁下一片殷紅。


    袁崇煥已被割成了一具骷髏,再也見不到叱吒風雲的模樣了。梁廷棟歎息一聲道:“人犯屍身由大興縣領去投葬漏澤園,首級先由宛平縣領去,城頭懸掛三日,傳視九邊。”命令兩名校尉手舞紅旗,騎馬向東飛馳,往宮中稟報行刑刀數。


    眾人見監斬官走了,一哄而上,紛紛撲向小筐,搶奪肉皮手指,撕扯開膛而出的腸胃,搶得肉皮腸子,便就著燒酒生吞,邊吃邊唾地痛罵不已。那些搶得骨頭的,用刀斧剁得粉碎,還要踏上兩腳。鬧哄哄地將要散去,街上又傳來一陣開道的吆喝聲,遠遠地又押來一輛囚車,車上是一個文弱的書生,口中不住哭喊:“督師,慢走一步,程本直送你來了!”聲音嘶啞,極為淒厲。散去的人群複又聚攏起來,沒有聽到炮聲,隻見刀光一閃,人頭便滾落在地,鮮血噴濺數尺以外,好似春殘時的落英。


    八月十六的夜晚本是皓月當空的仲秋時節,不料卻烏雲密布,天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京城高大的門樓上豎起的旗杆上挑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血汙遮蓋了容顏,惟有長長的胡須隨風飄拂。定更時分,一個黑影悄悄來到城下,壁虎般地爬上城頭,周遭探看多時,狸貓一樣攀上旗杆,刀光一閃,割斷係著人頭的繩索,悄無聲息溜下旗杆、城牆,隱沒在無邊的夜幕中。


    袁崇煥的人頭不見了。次日清早,兩個錦衣衛校尉驚駭得撟舌難下,一時間全城到處是搜查的錦衣衛,找了多日卻沒有蹤跡。


    廣渠門內的廣東義園裏,堆起兩座小小的新墳,一座光禿禿的,什麽也沒有,儼然是無主的野墳。另一座墳前豎著一塊小木牌,牌上墨筆寫著義士程本直之墓七個歪歪斜斜的大字,一串未燒完的紙錢被風吹得宛如死去蝴蝶的翅膀,幾片早黃的落葉在墳的上空飄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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